从那天起他的心态大不一样。后来,他经常利用上厕所的时间看一些自修的书和自己感兴趣的书报。现在他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他说,这些时刻属于自己,是谁也无法剥夺的时刻,尽管很短,但意味却很长。目前,我的这位朋友已通过本科自学考试,正在报考研究生,他说成绩的取得离不开每天数次的小解。
在不多的时间里他把工作的重压变成人生的闲适,他把学习的紧张变成轻松的享受,他把人生的负数化成进步的正数,他在单调的环境里发现了生活的乐趣。
有一次中午我在菜市场门口看见一个蹬三轮车的老人,他把车停在路边的一片树阴下,斜躺在破旧的三轮车靠背上抽烟。抽着抽着他竟然睡着了。他睡得很安详,脸上的倦容依稀可见,手里的卷烟着完了也浑然不知,他用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夹着燃烧完了的烟把,烟灰悄然落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
我驻足细细观望这位老人,他闭着眼睛露出笑容,那笑容很真实、很满足。也许他在做梦,梦见了一天的劳累带给他的不多的收入。闹市的吆喝、车辆行人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很远,烈日的毒辣、盛夏的高温仿佛与他无关。他在现实主义的生活中仍然做着浪漫主义的梦。这一幕让我看得很温暖、感动、佩服。
我想不论是朋友上厕所的时刻,还是三轮车夫在闹市小睡的时间,这些都是属于他们心灵的时刻。朋友在方便的时候寻找着人生的突破口,疏通着被压抑环境堵塞的幸福的出口;车夫在小睡的时间里化解着生活的重担和落在肩膀上的压力,积蓄着让家人生活得更好的力量。这些时刻对他们而言是或多或少的时刻,但是朋友选择了让心灵闲适的“多”,多学习、多轻松,放弃了让名利增加的“少”,少争名,少夺利;车夫选择了让身体轻松的“多”,多休息、多享受,淡化了让收入上涨的“少”,少奔波、少悲观。但是,正是这种源自真实心灵的多少换算,满足了他们从从容容的追求,平平淡淡的幸福。
总有一个角落属于我们,用来安放疲惫忙碌的心灵以及追求进步的力量。
总有一些时刻属于我们,用来换算触手可及的幸福以及储存生命的闲适。
可是这些全被我们向上的眼光忽略了,被我们复杂的头脑放弃了。
苦孩子
这是在酒桌上,一个朋友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我邻居家的小朋跟我同岁。他家里特别穷,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小朋的父母都是要强的人,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不可能有其他途径去挣钱,他们就千方百计地节俭下一点给自己的孩子。他们给小朋立了条原则: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还不起人家的情,干脆就不欠别人的情。”
“记得那年我14岁,有一天我妈妈买回几个橘子。在路上碰到小朋,就拿出两个来给小朋,小朋说什么也不要。我妈说,你这孩子,你王姨又不是别人,回家你妈不会说你的。于是小朋犹犹豫豫地接了过去。我妈刚一转身,小朋狼吞虎咽地就把两个橘子吃下了肚。回到家,小朋对他妈妈说,妈,刚才王姨给了我两个圆圆的东西,怎么……看着挺好,怎么吃着不太好吃呢?他妈妈问,你吃的是什么?小朋说,好像是叫橘子,皮太涩。小朋妈一下子泪就落下来了——你怎么连皮都吃了?橘子是不能吃皮的啊!然后又埋怨孩子:我不是告诉你别要人家给的东西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小朋哇哇地哭了。从那以后,小朋真的就从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赠品,现在见了面,连我们的烟都不抽。”
“小朋去年从清华大学毕业了,留在了北京,每月给他妈寄回二百块钱来。”
朋友的故事讲完,大家沉默了,好久都没说话。这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有一天,我与女友一起在她所在的那所大学食堂里吃饭。女友指着旁边一个穿得很简朴的学生悄悄对我说:“那个男孩儿每次都要半份菜,专门拣最便宜的买。我注意过很长时间了,他总是最后一个来打饭,因为这时都是剩菜,大师傅给盛得多。”
我瞅了一眼那个男孩儿,见他坐在那儿默默地吃着饭,脸上是一副很沉稳的表情。那种沉稳让人感到震颤。
要知道,那决不是痛苦,也不是满足,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无声的隐忍。
在我们这个喧嚣的世界中,一些这样的苦孩子,沉淀在海底不声不响地生长着,他们并不为人所注意。应该说,这个年代里的诱惑太多了,他们可选择的方式其实也有很多很多。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只选择了并一直坚持着这种最原始方式,而没有误入歧途。所以那些颇有优越感的人们一定得防着他们,总有一天,他会把你远远地抛在后面。
打动我的心
她钢琴弹得不错,在这家酒吧做着兼职,一来是为稻粮谋,二来也是受朋友之托。每晚,她应客人之邀演奏流行的曲目,在大家稀稀落落的掌声中打发时间。
打烊的时刻临近了,客人们纷纷退去,服务生开始打着呵欠收拾杯碟。大厅里一片玻璃器皿轻撞的声音。她扫视一眼大厅,发现整个大厅仅剩坐得距离她最近的一位先生。他举着半杯红酒,饮得从容,似乎忘了离开,服务生也没有撵他的意思。
她梳理一下情绪,开始在玻璃器皿撞击的轻响中为自己弹奏深爱的肖邦夜曲。没有客人点这样的曲子。只有在人潮退去之后,她独自把这支曲子送进自己的耳鼓,让耳朵在整晚的辛劳之后被这仙乐轻轻爱抚。当她弹奏完毕,起身欲要离开时,那位先生朝服务生打了个手势,结了账。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同样的节目——那位先生一定要听她演奏完肖邦夜曲后离开。终于有一天,在她演奏完深爱的曲子之后,那位先生走到她面前,说:“我可以为你弹一曲吗——女士?”她无比惊讶地望向他,却无法拒绝这突兀又动人的要求。“当然,”她说,“请吧。”这样说着,她离开了琴凳。
大厅里玻璃器皿的轻撞声并没有因此停下。那位先生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她深爱的那支曲子。
虽说他的弹奏技艺远非炉火纯青,但他弹得十分投入,十分倾情。一曲终了,她由衷地鼓掌,并盛情地将乐谱递给他,邀他再弹一曲。但是,他推辞了,说:“我不识乐谱,只是我每天看你弹奏,熟记了指法。”
——是不是,你和我一样,被这个美好的故事打动?这是一则国产葡萄酒的广告。它有一句深情的提示语:“美好发现,永远不晚。”自打这则广告进驻了我的心田,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喜欢点这种葡萄酒,独饮,或与人共饮。
我愿意在微醺中品味这让人心动的故事。我想,生活中的每个人,可能都有着“她”的清高与孤独,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驱遣自己去做并不十分情愿做的事情,但内心深处,却藏匿着一个期待理解、期待抚慰的柔弱自我。片刻的宣泄,瞬间的告白,不期然被人窥破,却又温暖地领受了他人将那悄然的情愫苦心编织而成的美艳花环。我喜欢沉溺在这样的芳菲情节里,我喜欢看世界上的花朵在必然的坠落过程中被怜惜的手轻触一下的温情,那花:不认识那手,那手也未必认识那花,可这并不妨碍它们诗意的相逢和相逢后诗意的回味。
同时,我也愿意擎着一杯葡萄酒耐心地等。我走在平淡无奇的故事中,但却盼望那故事有一个无比精彩的结局。我希望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能像那位先生一样拥有一颗“琴心”,哪怕不懂乐谱,也有熟记指法的慧心和为他人演奏的热心,温雅,脱俗,有很好的分寸感,像优质的葡萄酒,在液态的火焰中握着一份自信的从容,让你在微笑中轻轻颔首——美好发现,永远不晚。
牡丹花水
坐在从兰州开往敦煌的旅游车上,一路不停地喝水。问自己怎么会这么渴,回答竟是,焦渴的大戈壁传染给了我难耐的焦渴。
导游王小姐是个锦心绣口的人儿。在讲当地的风土人情的时候,她说:你随便到一户人家做客,人家就会把你奉为上宾,用“牡丹花水”沏的八宝茶来款待你……我问邻座的燕子,什么叫“牡丹花水”?燕子说她也不清楚。我只好凭空猜测——仿佛就是,妙玉给宝玉、黛玉沏茶用的“梅花雪水”吧?从梅花的蕊上小心翼翼地收集点点细雪,融成一掬冰莹蚀骨的柔水。这“牡丹花水”,说不定就是采的牡丹花瓣上的露水雨水呢。这样想着,禁不住对那“牡丹花水”神往起来。
到了嘉峪关市,我们要用午餐。坐在餐桌边等着上菜的当儿,服务员来上茶了。导游王小姐笑着说:虽说不是八宝茶,却是“牡丹花水”,大家一路辛苦,请用茶吧!我万分惊讶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就要亲口品尝到的“牡丹花水”。但是,不对呀!服务员居然拎了个寻常的铝壶,咕嘟嘟给大家倒着最寻常的茶水。我跟燕子嘀咕道:开玩笑,这哪里会是“牡丹花水”嘛!燕子皱着眉头,一百个想不通的样子。终于,我忍无可忍地唤来了王小姐,问她,难道,这真的就是你所说的“牡丹花水”吗?王小姐听罢噗地笑了。她盯着我问:你以为“牡丹花水”是什么神水仙水呀?“牡丹花水”是咱西北的老百姓对开水的一种形象叫法——你仔细观察过沸腾的水吗?在中心的位置,那翻滚着的部分,特别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我“哦”了一声,双手捧住一只注满了“牡丹花水”的茶杯,眼与耳,顿时屏蔽了饭店中一切的嘈杂。
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给一壶滚沸的水起了这样一个俏丽无比的名字?世世代代,老天总忘了给这里捎来雨水。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草活得那么苦,树活得那么苦,人活得那么苦。有一点浊水就很知足了,有一点冷水就很知足了,但,一个幸运的容器,竟有幸装了沸腾的清水!幸福的人盯着那水贪婪地看,他(她)想,喔,总得给这水一个昵称吧?叫什么好呢?抬头看一眼窗外,院里的牡丹花开得正好,那欣然释放着的繁丽生命,多像这壶中滚沸的水啊!——好了,就叫她“牡丹花水”吧。
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多么焦灼,竟恨不得立刻跑到饭店的操作间去看一眼从沸腾着的水的心中开出的那一朵世间最美丽、最独特的牡丹。这么久了,粗心的我一直忽略着身边最神奇的花开。我从一朵朵盛开的牡丹花旁走过,没有驻足,没有流连。是缺水的大西北给了我一个关乎水的珍贵提示,让我在此生一次平凡的啜饮中感受到了震撼生命的不平凡。
“牡丹花水”,“牡丹花水”,我反反复复默念着你的名字——一个让人心疼的名字,一个让人心暖的名字。人间烟火味里铺展着无尽的梦幻织锦,美好的感恩,由衷的赞颂,既素朴又华丽,既“农民”又“小资”。把所有对生活的祈愿都凝进这一声轻唤当中,让苦难凋零,让穷困走远——我的大西北,愿你守着一朵富丽的牡丹,吉祥平安,岁岁年年。
来自蝴蝶的一个吻触
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来自蝴蝶的一个吻触是怎样的美丽和神奇。
这是个寻常的午后,满眼是闹嚷嚷的花,我独在花间小径上穿行,猝不及防地,一只蝴蝶在颊上点了一个吻触。我禁不住一声惊呼,站定了,眼和心遂被那只倏忽飞走的蝴蝶牵引,在花海中载沉载浮……良久,我发现自己的身子竟可笑地朝向着蝴蝶翩飞的方向倾斜——不用说,这是个期待的姿势,这个姿势暴露了这颗心正天真地巴望着刚才的一幕重放!
用心回味着那转瞬即逝的一个吻触,拿手指肚去抚摩被蝴蝶轻触过的皮肤。那一刻,心头掠过了太多诗意的揣想——在我之前,这只蝴蝶曾吻过哪朵花儿的哪茎芳蕊?在我之后,这只蝴蝶又将去吻哪条溪流的哪朵浪花?而在芳蕊和浪花之间,我是不是一个不容省略的存在?这样想着,整个人顿然变得鲜丽起来,通透起来。生活中有那么多粗糙的事件,那么多粗糙的事件每日不由分说地强行介入我的生活。它们无一例外地被“重要”命名了,拼命要在我的心中镌刻下自己的印痕,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善于忽视和淡忘那些所谓的“重要”事件。炸雷在头上滚过,我忘记了掩耳,也忘记了惊骇;倒是一声花落的微响,入耳动心,让人莫名惊悸。那么多经历的事每每赶来提醒我说那都曾是被我亲自经历的,我慌忙地撒下一个网,却无论如何也打捞不起它们的踪影了。
今天,来自蝴蝶的一个吻触,是这样深深打动了我的心,且给了我深刻铭记的理由。微小的生命,更加微小的一个吻。仿佛,尘世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又分明有什么东西被撞击出了金石般的轰响。倏然想到李白笔下的“霜钟”——一口钟,兀自悬空,无人来敲,它抱着动听的声响,缄默着走进深秋;夜来,有霜飞至,轻灵的霜针一枚枚投向钟体,它于是忍不住鸣响起来,响彻山谷,响彻云霄。想来,世间最细腻、最别致的敲击与世间最细腻、最别致的吻触,大约都是最能拨动人心弦的东西吧?沧海当前,却以一粟为大。脑子里放置着一个有趣的筛子——网眼之下,是石块,是瓦砾;网眼之上,是碎屑,是尘沙。
——好,就让我窖藏了这个寻常的午后吧!就让那来自蝴蝶的一个吻触沉进最深最醇的芳香里,等待着一双幸福的手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启封一段醉人的往事……浇花阳台上的双色杜鹃开花了,终日里,妖娆的红色PK 雅洁的白色,静静的阳台显得喧嚷起来。妈妈提来喷壶,哼着歌给花浇水。她在看花儿的时候,眼里漾着笑,她相信花儿们能读懂她这份好感,她还相信花儿会在她的笑影里开得更欢——她用清水、微笑和歌声来浇花。
儿子也学了妈妈的样子,拎了喷壶来给花儿浇水——呵呵,小小一个男孩儿子,竟也如此懂得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