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时巴斗大的锦毛球,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发疯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儿。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胃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胆小,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习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兄弟情深
圣诞节快到了,保罗的哥哥送给保罗一辆崭新的轿车。圣诞节那天,当保罗离开办公室来到停车场时,一个男孩儿正绕着那辆闪闪发亮的新车,仔细地端详着,小心地抚摸着,不停地赞叹着。看到保罗走过来,他十分羡慕地问道:“先生,这是您的车吗?”
保罗微微地点点头,自豪地说:“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男孩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保罗,半信半疑地说:“您是说这是您哥哥送给您的圣诞礼物,没花您一分钱?”
看到那男孩儿羡慕的眼神,保罗骄傲地点了点头。“天啊,我真希望也能……”听到男孩儿这么一说,保罗以为他也希望能有一个像自己哥哥那样的兄长。但是那个男孩儿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出乎保罗的意料。“我真希望自己也是一个能送车给弟弟的哥哥。”男孩儿不无遗憾地说。保罗吃惊地看着那男孩儿,脱口而出问道:“你想不想坐我的车去兜兜风?”“哦,是真的吗,先生?”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是那样的话,可真是太好了。我太想坐坐您的新车了!”
保罗驾驶着车开了一小段路之后,那男孩儿转过头来,眼睛闪闪发亮,恳切地问保罗:“先生,您能不能把车子开到我家门前?”
保罗微微笑了笑。他知道那男孩儿想干什么。他一定是想要向邻居炫耀炫耀,让大家都知道他坐了一辆崭新的大轿车回家。但是这次保罗又猜错了。
“先生,您能不能把车子停在那两个台阶的前面?”男孩儿恳求道。
保罗在台阶前面停好车,那男孩儿飞快地跑上了阶梯。不一会儿,保罗听到他回来的声音,但动作似乎有些缓慢和笨重。
正在犹疑之间,保罗看到那男孩儿扶着一个跛脚的小孩儿缓慢地走了出来。保罗立刻就明白了,“他应该就是那男孩儿的弟弟吧!”
这时,那男孩儿已经来到了车前,他紧紧地抱着他那跛脚的弟弟,指着保罗的新车,兴奋地说:“你看,这就是我刚才在楼上对你说的那辆新车。这是保罗他哥哥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哦!将来我也会送给你一辆像这样的车。到那时候,你就能自己开着车去看那些在圣诞节时挂在窗口上的漂亮饰品了,就像以前我对你说过的那样。”
面对此情此景,保罗的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暖流,他感到眼眶湿润了。他走下车子,帮那男孩儿把跛脚弟弟抱到车子的前座。那男孩儿高兴极了,飞快地爬上了车子,坐在弟弟的身旁。他满怀感激地看着保罗,激动地说:“谢谢您,先生!”
保罗看着他们,还是微微笑了笑,说:“小心,坐好!”然后,他发动了汽车。就这样,他们三人开始了一次令人难忘的假日兜风。
就在那个圣诞夜,保罗才真正体会到耶稣所说的“施比爱更有福”的道理。
岁月深处有一支歌
我10岁那年的春天,树上能吃的叶子捋光了,田地里充饥的野菜几乎挖尽了,榆树被剥光了皮。正处于发育成长的我,就像久旱无雨的禾苗。所幸的是,我每天都能吃上一个黑面馍。这个用杂粮或麸糠做成的黑面馍,是姐姐为我挣来的。姐姐大我四岁,因家贫未能上学,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是生产队的一名劳动力了。为了战胜自然灾害,确保粮食连年丰收,政府号召大修水利。我们村只有四十多户人家,被抽调到水利工地上的就有60名,我姐姐就是其中之一。
每天放学后,我就来到村外的田野上,沿着弯弯的小路往南走,一边挖野菜,一边等姐姐回来。每当姐姐出现在小路上时,我就飞快地迎上去。这时,姐姐就放下铁锨,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黑面馍,然后揭开手帕递给我。“饿坏了吧弟弟,快吃吧。”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姐姐抚摩着我的头,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有一天下午,刮着南风,天气很暖和。春暖更使饥饿的人感到困倦。我已经挖了好多野菜了,还不见姐姐回来。往常,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姐姐总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可是,今天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小路上仍然看不见姐姐的身影。我的心有点慌乱起来,就顺着那条蜿蜒小路往前走……走到树林子边时,我停下了脚步。这时,黄昏已经降临,林子很深,我不敢进去。正当我感到有点害怕的时候,林子里走出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了是后村的双良叔,双良叔还背着一个人。双良叔背着的正是我姐姐。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害怕极了。双良叔说,三儿,快回去,告诉你妈,想办法弄点儿糖来,红糖白糖都行。
双良叔把姐姐背回我家时,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母亲见状,简直吓坏了,慌忙接过姐姐,小心地放在了床上。母亲忙搬来把椅子,让双良叔坐下。双良叔用我递过去的毛巾擦了把汗,喘着气说,不要害怕,没事的,这孩子是饿昏了,灌点儿糖水就会过来的。这时我才想起双良叔是名乡村医生,母亲为姐姐灌了半小碗糖水。姐姐睁开了眼睛。我一直站在床前,在昏暗的油灯下,我看见姐姐的眼神很茫然,大概姐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姐姐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翻了一下身子,见是我站在床前,就用柔弱的双手去拉我的手。姐姐没有说话,只是用爱怜的目光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姐姐好像想起了什么,就用右手往衣兜里掏摸。姐姐费力地掏出一个用洗得很干净的手帕包着的黑面馍,笑着递给我,“弟弟,你吃吧,这是姐姐为你省下的。”
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岁月如流水,转瞬之间,许多日子过去了。当我的女儿长到我那时的年龄时,有一天晚上,我把这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故事讲给她听。女儿听完后,睁着大大的双眼,呆呆地注视我良久:“爸爸,你讲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从那以后,女儿不再浪费粮食了,也不怎么挑食了。我忽然发现,女儿好像长大了许多。
等
我是娘路边捡的。娘只生一个孩子,比我长七八岁,我唤他哥。咱就一家三口过日子。小时候,哥背着我四处跑。哥的头发极短,耳朵特长。
我总爱用小手拨哥的大耳朵。哥不讨厌我,让我逗着玩儿,笑一个够。哥被我拨得痒了,头摇得就像拨浪鼓。
哥万事总护着我,从不容人欺负我。我开始读书,哥便辍学。这年春节,全村孩子只有我有新衫子穿。那是一件十分漂亮的红碎花上衣,用哥挣的钱买的。
我上初中,哥到了结婚的年龄。隔壁阿婶给他介绍对象,哥说不急。那时,娘有病,我又读书,家里缺钱。
读高中我住县城,得花更多的钱。我打退堂鼓要辍学,哥急了说:“好不容易才考上,咋不读?”我灵机一动说:“挣工分,帮哥娶嫂。”
沉吟片刻,哥说:“你知道不?哥谁都不喜欢!妹听话,聪明,能读书,哥就爱妹一个人。”
哥是厚道人,能说出此番话,不容易!按捺着猛跳的心,低声对哥说:“妹还小呢。”
“只要妹继续读书,哥等。”
面对着哥,我感受到了一种真诚,觉得自己很幸福。良久,我红着脸垂头答应哥:“嗯。”
高中三年,寒暑三秋,哥凭一双大脚行几十里山路,不断来来回回给我送钱送米送柴。每次见到哥,总有种温暖涌上我的心头。由此,我更加发奋读书。
我是以优异的成绩被大学录取的。在京城深造,哥把一点一滴的汗水凝成一张张汇票,填满娘的声声叮嘱,铺就一层层阶梯,让我拾级而上,踏进更高的学业的殿堂。本来,我还能考取公费出国留学的,但我想到哥,不忍心他苦等,一完成硕士研究生的学业,便鸟儿恋巢般地飞回了家园。
哥说:“妹,正等你呢!吃,哥的喜糖。”哥和村上的李寡妇成亲了!“哥,何苦呢?妹不是回来了吗?”“寒窗苦读熬出来,妹不容易啊!哥为有你这般了不起的妹而感到自豪。哥满足了。”“没哥,哪会有妹的今天呢?”“长兄为父,这是责任。如果捆住妹,哥当初就不会送妹读书!妹今天已长大成人,且知书达礼,应理解哥才是。哥虽是粗人一个,但也懂得人生。哥与你手足情深,是兄妹情,是亲情;哥与你嫂自由恋爱结婚,这是爱情。现在,妹能自立了,哥也成家了,省了娘的心。哥等的就是今天啊!”
“哥——”
这辈子最爱的人
我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有一个小我三岁的弟弟。有一次我为了买女孩儿们都有的花手绢,偷偷拿了父亲抽屉里五毛钱。父亲当天就发现钱少了,就让我们跪在墙边,拿着一根竹竿,让我们承认到底是谁偷的。我被当时的情景吓傻了,低着头不敢说话。父亲见我们都不承认,说,那两个一起挨打。说完就扬起手里的竹竿,忽然弟弟抓住父亲的手大声说:“爸,是我偷的,不是姐干的,你打我吧!”父亲手里的竹竿无情地落在弟弟的背上、肩上,父亲气得喘不过气来,打完了坐在炕上骂道:“你现在就知道偷家里的,将来长大了还了得?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当天晚上,我和母亲搂着满身是伤痕的弟弟,弟弟一滴眼泪都没掉。半夜里,我突然号啕大哭,弟弟用小手捂住我的嘴说,姐,你别哭,反正我也挨完打了。
我一直在恨自己当初没有勇气承认,事过多年,弟弟为了我挡竹竿的样子我仍然记忆犹新。那一年,弟弟八岁,我11岁。
弟弟中学毕业那年,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同时我也接到了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父亲蹲在院子里一袋一袋地抽着旱烟,嘴里还叨咕着,两娃都这么争气,真争气。母亲偷偷抹着眼泪说争气有啥用啊,拿啥供啊!弟弟走到父亲面前说,爸,我不想念了,反正也念够了。父亲一巴掌打在弟弟的脸上,说,你咋就这么没出息?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姐俩供出来。说完转身出去挨家借钱。我抚摸着弟弟红肿的脸说,你得念下去,男娃不念书就一辈子走不出这穷山沟了。弟弟看着我,点点头。当时我已经决定放弃上学的机会了。
没想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弟弟就偷偷带着几件破衣服和几个干馒头走了,在我枕边留下一个纸条:姐,你别愁了,考上大学不容易,我出去打工供你读书。
我握着那张字条,趴在炕上,失声痛哭。那一年,弟弟17岁,我20岁。
我用父亲满村子借的钱和弟弟在工地里搬水泥挣的钱终于读到了大三。一天我正在寝室里看书,同学跑进来喊我,梅子,有个老乡在找你。怎么会有老乡找我呢?我走出去,远远地看见弟弟,穿着满身是水泥和沙子的工作服等我。我说,你咋和我同学说你是我老乡啊?
他笑着说,你看我穿的这样,说是你弟,你同学还不笑话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给弟弟拍打身上的尘土,哽咽着说你本来就是我弟,这辈子不管穿成啥样,我都不怕别人笑话。
他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蝴蝶发夹,在我头上比量着,说我看城里的姑娘都戴这个,就给你也买一个。我再也没有忍住,在大街上就抱着弟弟哭起来。那一年,弟弟20岁,我23岁。
我第一次领男朋友回家,看到家里掉了多少年的玻璃安上了,屋子里也收拾得一尘不染。男朋友走了以后我向母亲撒娇,我说妈,咋把家收拾得这么干净啊?母亲老了,笑起来脸上像一朵菊花,说这是你弟提早回来收拾的,你看他手上的口子没?是安玻璃时划的。
我走进弟弟的小屋里,看到弟弟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很难过。他还是笑着说,你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还是城里的大学生,不能让人家笑话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