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站在台上的光亮里,我和大家终于看清了那个人,是那个弱智的卖报人。
周汛说:“这是我的哥哥。”大厅里一片肃静。因为兄弟俩的差距实在使大伙儿惊讶,一时回不过神来。可是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周汛说:“这些年来哥哥每天卖报纸,没有一天休息过,你们相信吗?我能读完大学,全靠哥哥卖报纸赚来的钱。”
旁边的哥哥,开始脸上很茫然,也许他听不懂弟弟那么复杂的话。当弟弟说到“报纸”时,他的脸上才突然浮现出自豪的表情:“报纸,我会,我会卖报纸。”
周汛继续说:“我工作后不想让哥哥再卖报纸。但他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还是到报亭去领报纸。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习惯这样的生活。那天,哥哥在店里遇到我,我才知道他还在卖报纸。从那以后,他不肯到店里来了,其实是不想让大家知道我有他这样一位哥哥啊。”
哦,原来如此。周汛宽宽的肩膀紧紧揽住身边的哥哥:“我曾经因为有这样的哥哥受过同学的嘲弄,我曾经把拥有这样的哥哥当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甚至曾经以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善待我哥哥。但是,今天,我要感谢你们,是你们大家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哥哥同样的尊重和鼓励。我也感谢我的哥哥,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带头鼓起掌来。远远地我看到周汛转过身去对他的哥哥竖起了大拇指:“好哥哥,你是我的好哥哥!”弟弟的这个动作哥哥懂了,知道是夸他的,一直紧张着的他终于呵呵地笑出声来。
伴随着他不加掩饰的孩子般的笑声,台下的人也纷纷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在这无数的大拇指间,我看到周汛将大拇指转向了我。
后来,竖大拇指这个动作就被保留下来,只要见到周汛的哥哥——他的名字叫周潮,我们就会向他竖起大拇指,这简单的手语,会顿时让他的脸上流光溢彩。
这手语也在店员之间流传开来,因为我们知道,大拇指所表示的含义实在是太丰富了。那里面,有感谢,有佩服,有崇敬,有祝福,还有很多,很多……叫他一声哥自打两个星期以前,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全家就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之中。妈妈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时地用手揉眼睛。通知书没到,她总担心我考不上;如今通知书到了,她又念叨着我路上咋走。我对妈说没事,我大了,自己能走的。妈叫我别犟,说不是叫黑娃送,就是叫他爸送,反正得陪个人一起去。
没法,最后我只好妥协了,同意让黑娃送。黑娃是谁?按理说,我要叫他哥。自从我爸去世后,后爸爷儿俩,就从甘肃老家一起到我们家来。他们一来,我就觉得家里处处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碍事,总不想看到他们,更不想跟他们说话。每天天一亮,我就上学,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顿饭,我一个人端到自己房间里去吃,从不跟他们在一起吃。我讨厌看到那两双眼睛,更讨厌后爸那黑黑的手,动不动就往我碗里夹菜。他每次夹给我的菜,我都偷偷地丢到桌下边喂猫吃。我知道,我这样做,妈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很希望我跟他们好,跟他们说话,叫声爸,叫声哥。可是,我办不到,怎么努力,也办不到。看到他们爷俩,总觉得像小数点后边除不尽的数字,多余。我只有一个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跟他们住一起……有道是苦日子长,甜日子短,两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明天,我就要上路了。妈说今夜要跟我睡会儿。可妈躺在我床上,老是睡不着,压低声音叫着我的小名:“秀,你明天就要离开妈了……”妈刚说话,就开始抹泪,“妈对不起你,秀。你爸死后,妈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走这一步。妈又有病,这么多的地,家里没个劳力,多困难哪!不用说供你上学了,就是每月的面粉也打不回来。你四年大学,少说,还要两三万,这还得靠他们爷俩。哎,妈也知道你看不起他们,女儿家,人大心大,妈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妈也没什么别的话说,天亮临走,叫黑娃一声哥,好吗?他今年二十了,比你大一岁。”
我不说话。我知道妈这一辈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样困难,也没让我辍学。这一点,我深深地懂得,我知道妈心里很难受。但要我叫他爸,叫他哥,实在是难办到。为了临行前能安慰妈,我把手放到妈的手上,表示我愿意听话。可天亮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叫爸叫哥的机会。
说实在话,他们爷儿俩,人并不坏,一老一小,两个老实疙瘩,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天生就是往地里下力气的人。每天,天不亮下地,天黑透了,也不见回家。平时,吃好吃坏,穿好穿坏,一声不吭。我家承包的一百多亩棉花地,从春到秋,他们父子俩就像两头牛,没白没黑地干。就连到了团场拾棉花最忙的时候,他们也不让我缺一节课。不管地里的活儿多么紧,每到下雨下雪,妈妈还叫黑娃给我送雨伞,送雨鞋。
其实,我宁可淋着,也不想让黑娃到学校来。每次,我一见黑娃走到学校前面的大门时,老远地,我就跑出教室,去接黑娃手里的东西,生怕班里的同学问我他是谁。后来,黑娃也自觉,一次也不往学校大门里走,就站在学校前面路旁边的林带里,淋着雨,等我放学出来,身上披块塑料布,湿透了,也不敢撑开我的小花伞。
如果我不带任何偏见的话,其实,黑娃长得并不难看,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眉宇间还带有几分帅气。新疆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日照,将黑娃晒得很黑。要是命运能够公平地让他上学的话,我敢说,黑娃比我们班上许多男生都长得好看,黑娃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可是,很不幸,他妈死得早,甘肃老家,山沟里穷,上不起初中。来到我家那年,他才十五,我妈想让他继续上学,可家里这么多地,他爸就早早地把他当成了整劳力,整天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上晒日头……我和黑娃上了火车,随着一声声有节奏的“轧嘎、轧嘎”声,我与家的距离越拉越长。
坐在火车上,我第一次有了离家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好想哭。我知道,我这一去,不是永别,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家一次。我好想妈妈,我就从车窗往外看,想看到妈妈。看累了,就把头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对面看。我知道,黑娃正端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么呢?
我下意识地向对面的他瞥了一下,他仍像根木头一样,不说,也不动,眼睛永远是那样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他似乎也知道,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跟他说话的。所以,他也就一心一意,一个人看那车外不停地流动的风景线。
一天一夜过去了,同坐在一起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们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我们还是一家人。我捧着本书觉得十分寂寞,几次鼓足勇气想跟他说话,但都没有成功。
火车快到兰州了。再有一天一夜,就到西安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已经是两天一夜,五十多个小时,互相没说一句话。有时,黑娃去给我打杯水来,啥也不吭,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放在我跟前的小茶桌上。
火车进了兰州站,停车十分钟。那些卖东西的人,一个个扒着车窗叫卖。我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哎,花生多少钱一包?一块,要不要?”那个乡下妇女拿起一包花生,举在手里。我见价钱还可以,就拿出一张五块钱,说:“买两包。”那乡下妇女收了钱,先给了我两包花生。随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不找钱,掉头想走。我正要喊,只见黑娃眼疾手快,立即从车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那个乡下妇女的头发抓住,凶狠狠地说:“找钱!”
天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黑娃那怒不可遏的样子。如果那个乡下妇女再不老老实实地找三块钱,黑娃一定会把她从车窗外提进来的。我接过那妇女找来的三块钱,再转身看看黑娃,只见他已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安详地看着窗外。
车又开动了。我朝黑娃看了一眼,将手里的两包花生,分给他一包。他说他不饿,要我留着慢慢吃,到西安早着哩。于是,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上放着。一直到西安,我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时,才将那包花生装在兜里。到西安火车晚点了,夜里十一点才到。西安火车站好大呀!车站到处都是拥挤的人。我下了车,头晕晕的,不知东西南北。在人海中,到处看不到一个熟人,我才真正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家,离开了妈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心里好想哭。大概是因为自己胆小的缘故,提着包,一步不离三寸地跟着黑娃往前挤,原先那种厌恶、傲慢的感觉,不知哪去了。只觉得他就跟我的亲哥一样,那么贴心,那么卖力,肩上背着两个大包,手里又提着小包,走得那么艰难,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生怕我被挤丢了。我没钻过火车站地道,心里很害怕,问:“这走到哪儿了?对不对?还是问问人家再走吧。”
他说:“不用问,对着呢,就打这儿出口。”“你走过吗?”“走过。那年,跟爸来新疆,也是这样钻的。没错,走,跟着我。”
我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听妈的话,让他来送我。否则,这大包小包的,拖不动,扛不动,又不识方向,这会儿,准该哭鼻子了。
几个弯儿一拐,忽见前方灯火辉煌,车站出口处好不热闹。我一眼就看到人头上举起一溜的牌子,都是各个高校来接新生的。
打老远地,我看见一块牌上写着“陕西师范大学”几个字,高兴得大叫:“哎,陕西师大!那儿,你看,在那儿!有人来接我们了!”我高兴得跳起来,连忙从人群中挤过去,拿出入学通知书。
那些大学生们便热情地接待了我。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同学,忙从我手里接下包,往他们车上送。叫我们动作快些,说他们夜里还要接三趟新生。
另一个男生走过去,从黑娃肩上往下拿包,问我:“他是你什么人?你哥吗?”
我点点头。
那男生又说:“那好,就一起上车吧。学校有招待所,对家属全部免费。”
黑娃放下包,说:“不了。妹妹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我在车站上坐会儿,明天天不亮就回。”
那个大学生说:“明天天不亮就回?忙啥?到了西安,还不好好玩玩?难得来一趟,去看看半坡呀,兵马俑呀,去华清池洗个澡呀……来来来,上车。”
“不了,俺家里还有事,地里棉花开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过来。”他说着,硬从车上往下跨。说话间,车开了。那个大个子男同学看我好像傻了,赶快捅我,说:“哎,跟你哥说再见呀。”“哥……”我从车窗伸出手,一下子觉得心里泪汪汪的,好想哭。
他一听,连忙转过身,笑着对我挥手。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三弟的储蓄罐
三弟是六岁的时候父亲从邻县领回来的,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他。很大的眼睛,细细的胳膊,表情怯生生的,怀里抱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硕大粗瓷储蓄罐,形状是一只丑陋的猪。
小妹“呱呱”落地那会儿,我们家凑足了三朵金花。母亲被拉去做了结扎手术后回来就偷偷哭了,她在房里抽噎着对父亲说:“算命的都说你命里注定没有儿子,你还要我生!生那么多娃你养得起吗?”
父亲是个硬汉子,他说家里没有哪代缺过儿子,他不信命,母亲不能再生了他就大老远地跑去找,那年月收养手续不是那么繁杂,花了不多的钱,父亲就有了儿子。父亲抱着三弟喜津津的,塞一个大苹果在他手里。苹果在那时是多稀罕的水果啊,父亲就买了一个!我和大姐冷眼旁观,都觉得这个小杂种是个大威胁,他以后还说不准要跟我们争多少东西呢!傍晚,我们给三弟来了第一个下马威。父亲和母亲都下地里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他们嘱咐大姐和我要做晚饭给弟弟妹妹吃。我和大姐得意洋洋地只盛了一碗白米饭端给三弟,姐妹仨躲在厨房里津津有味地吃父亲专程买给他的肉片。吃完了我去收三弟的碗,还假惺惺地问他吃饱了没有。他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感激地对我说:“谢谢二姐,我吃得很饱,你们做的饭真好吃。”我差点就感动了,但心想这是来跟我们抢东西的坏小子,心肠又硬了起来。
晚上父亲问起三弟饭菜吃得习不习惯,三弟还是那副感激的样子说:“好吃极了,大姐二姐也对我很好……”
三弟用稚嫩的真诚换来了我们对他的改观,我和大姐商量过,决定暂时放他一马。而对三弟真正意义上的接受,是在一个暴雨的天气之后。
那天我和大姐都上学去了,父母亲也都去了地里干活,家里只剩下三弟和小妹。早上下起了大暴雨,小妹在前天夜里已经受了风寒,下午的时候突然发起高烧来,三弟硬是咬紧牙关将小妹抱到村卫生院。那场雨真大啊,我和大姐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几乎听不见老师讲课的声音,可是三弟仅用一张雨布紧紧裹在小妹身上就冲进了雨里,听卫生院的阿姨说,三弟全身湿透闯进来,什么话都没说就昏过去了。
小妹两天后就康复了,可三弟却病倒了。父亲接他回来时我们都站在门口,我发现三弟伏在父亲的背上,眼泪已经流到了腮帮子。
晚饭时,我和大姐轮流给三弟夹菜,把他的碗塞得满满的。我们第一次亲切地叫他三弟,他也不吭声,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地吃。父亲说老三怎么也不说声谢谢,这孩子还得学学懂礼貌。我坐得离三弟最近,只有我看得到,三弟的眼泪一颗颗都渗进了饭菜里,他哪里还说得出谢谢。
小妹上学以后,父亲原本就不轻的担子更沉重了。好在我们几个孩子都晓得体恤。只有三弟比较贪玩,常常一放学就没了影儿,入夜了才能看到他拖着满身草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