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一处加油站停了下来。我望着通过玻璃管汩汩注入的机油,我想这是生命和血液,如果到了走不动的时候,像机车输入机油一样重返奔驰的风景线该多好;如果母亲干枯的血管再度响起儿子长江黄河一样咆哮的激情、把慈爱的笑靥再绽放几春该多好!但,不再能够。车再度启动时,两颗热乎乎的东西从眼角颤动下来……母亲再慈祥不过了,虽不识一个大字,却会背“人之初,性本善”,也会讲“王小二砍柴”、“人参娃娃”等美丽善良的故事,她心底流淌着很古老的中国文化。记得灾荒年头,从集体食堂领来的一个窝头分四瓣,我们几个永远填不满肚皮的东西三口两口就没了,母亲的那一份却藏起来,等我们几个饿得不行,便再拿出来,塞住几声揪心的哭喊。倘有几个讨饭者,母亲总是从囤子底摸出几片地瓜干。我不知道母亲的胃口是靠什么充填的,只朦胧地记得我被剧烈的腹痛绞醒的那个夜晚,怎么叫娘也不回应,直到天亮才见母亲回来,剜了一筐野菜根、苦苦菜,嘴角还粘着野菜浆液——这是起大早挖野菜的母亲,这是吃野菜旋即又要到地里劳动的母亲,这是只这么点野菜还惦着邻里那位揭不开锅的老奶奶的母亲呵!
新宾县城到了。到达母亲的坟墓还需换乘汽车,还要驱车三十多公里。
县城对我太熟悉了,尤其那座新建不久的高高悬起红十字标志的医院,就是母亲常打交道的所在。母亲是个最最坚强的人,自己病得再重,常常咳嗽得眼、腮肿胀,一头虚汗,却从不求医药,只说熬过冬天就好了。可是90年代第一个冬天,你实实在在挺不住了,住进医院就昏迷不醒。我从抚顺赶来时,好歹把母亲唤过来,母亲蜡黄且浮肿的脸上没挂一丝笑容,只是急促地粗喘着粗喘着……当大夫确诊由肺气肿转化为气胸,及时做了手术,母亲原本的慈爱与微笑顷刻跃上脸颊。说这下好了,又可以跟你们过年了。母亲是最盼望过年的,过年有她爱吃的饺子,有她爱看的电视,有她爱听的鞭炮,有她缔造的那么一群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如果母亲好了,凭她那个不算老的年龄,还能过多少幸福、欢乐、团圆的年呢?那个夜晚,我陪着母亲,母亲望着我,微笑闪闪,话语绵绵,好像把窒息多天的话全倒出来。她说我小时候逃学的情景;说我拄着棍子讨饭的拙相;说我顶着晨星随母亲到地里干活的蛮劲;说我高烧无钱求医阎王爷不肯收留的奇迹……呵,母亲,知子莫过母的母亲,疼子莫过母的母亲,把母与子的往事说了一夜,这一夜,我和母亲作了长别……直达朝阳林场的盘亘山路,无论飘香着春秋还是起伏着冬夏的山路,再也不会出现母亲的身影了。母亲只在一处风水很好的山坳隆起一堆黄土,这是她苦苦行走了五十九年至此划出的一个句号。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在母亲面前却泪如雨下;“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在母亲面前却没有身价。感伤涌动中,我双手拂去坟头的沉雪,露出几多苦苦菜的残痕。呵,多么苦涩而又亲切的苦苦菜呀,母亲就是吃苦苦菜过来的,我也曾为母亲写过一首诗叫《苦菜花》:我过早地离开母亲的脊背,就蹒跚地认识了苦菜花;我蹒跚地认识了苦菜花,就过早地认识了母亲……我伏在坟头,像伏在母亲的胸膛上,听母亲呼吸太多风雨的肺叶,听母亲消化太多苦难的胃肠,想着春天又要来了,满山遍野的苦菜花就要金黄金黄地开了……呵。母亲,您醒醒,这不是您生命的句号,您在我的心中仅仅才是周岁,从周岁开始,您会拥有儿子同样的季节,只要有苦菜花盛开的地方,我都会想到您深重的苦痛、慈爱的微笑……母亲啊!
尊重生命
一日在街上独行,一女孩儿上前拦住我,“先生,买束花吧!今天是父亲节,买束花送给您的父亲。”我一怔,望着如花的面容,怅然无语。她大概因为鼻梁上的眼镜,抑或年轻斯文的脸,才把我列入销售对象。然而,我的父亲两年前病逝,这花只能献于他的墓前。
我小时候,****余烈未消,父亲赋闲无事,尤爱养花。星期天,父亲就和同事、邻居切磋种植技艺,互授花粉、互赠花苗。后来“君子兰热”,有人曾出一千元买我家最大那盆。父亲也没卖。他养花是为了自娱,让花盆长出钱来,他从没想过。
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父亲的工作紧张起来,我家的花却渐渐枯萎。与工作相比,他显然更热爱后者。
父亲变成了一部机器,准时高效。同时他使许多部机器准时高效。图纸、花镜,尖锐的电话铃声组成父亲生命的另一部分,终于我家的“花市”凋零了,空花盆一摞又一摞。
父亲养花,妈妈绝对支持,她也是爱花之人,然而父亲吸烟,母亲就大为反对。即使得了心肌梗塞最最忌烟时,也未能改变。
成功戒烟的例子不少。父亲一定属于反面教材的典型。抛开性格因素,工作的紧张忙碌也是其身着烟瘾不能自拔的重要原因。父亲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陆文婷式的知识分子,坎坷、多舛的生涯,没有消磨在那火红年代培养起来的信念,相反,他们更坚定地用全身心去完成本职工作,去探索新的领域新的课题。没有浮嚣,没有颓废,没有名利。
父亲主抓矿山机械电气设备,安全系数要求高,为了不耽误生产,近十几年,父亲几乎没有在家里度过一个完整的星期天,更不要说节日,业余生活几乎为零。
《新闻联播》以外的电视节目很少看,许多明星家喻户晓,父亲却不知道。他有病呆在家里休养时,我们都不大适应,他自己更是如此,仿佛没了机器的轰鸣、没了会议、计划数据,他便没了思考。忽然又把他抛向花间鸟丛,他显得那般的无所适从。从前吸烟只是他工作间隙解乏的妙药,那么后来,吸烟则是他无奈无聊之余无声的叹息。
世事变幻,人情冷暖,这个一直扎在符号里的人,日益变得这也看不懂,那也不明白,闷闷的,烟抽得更勤,病也愈重。医院几出几进,不见大好。终于,一次剧烈的咳嗽导致脑梗塞加上心梗沉疴,十几天后亡故。
人活着,不能太纯粹,否则便会很脆弱。父亲在抢救室时,一直有两样东西伴随着他,枕旁一支烟,他早已不能抽了,但还需要,那是它忠实的伙伴,在他最痛苦时,他更需要它的安慰。屋角一束花,马蹄莲,海棠……他曾经喜爱过的,然而他已忘记它们已十几年了,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老朋友”却在角落里默默地陪伴着他。
往事如烟亦如花,父亲匆匆走过,已经两年了。忘了带笔,忘了拿书,忘了计算器,忘了万用表,只有一脉意气,一缕忠魂,随他而去,但是有一点,我和姐姐都没有忘记,那就是父亲追求的是生命的价值,而不是颜色。
姥姥与饺子
姥姥喜欢吃饺子,也喜欢别人吃她包的饺子;她喜欢别人说她包的饺子好吃!
姥姥的饺子向来是随时令而定内容,初春时节,包羊肉或牛肉小白菜馅儿的,多放葱姜,荤而不腻,又去膻。如有时碰上鲜嫩韭菜,就买肉精质佳的香肠几根蛋饼一爿,碾碎拌馅,吃起来自是风味独特。
夏天蔬菜大量上市,姥姥选材,却杂而不乱。芹菜馅儿的,闻起来香气四溢,但口感略硬,丝瓜、角瓜馅儿的,倒松软可口,却又过于素淡,唯有青椒馅儿的,最为我所偏好,其做法是:先把大个青椒掰成小块,在锅里焯一下,剁碎,肉馅儿选择一定新鲜,不要用油煽,里面不要放葱,以免辣气逼人,调味时多放上好酱油少放盐。再加以少量淀粉料。使之成团,这样煮熟之后,夹开,里面肉馅儿红绿相间互映别致,吃一口,味道鲜美异常,可谓齿颊留香,三日不绝,茴香馅儿饺子每次做都有“流言蜚语”,天长日久,姥姥便多以“单独招待。”
秋日金黄之季,硕果累累,蔬菜却日渐凋落,姥姥就“因地制宜”,包水饺的次数减少了,大锅蒸饺儿却层出不穷,大萝卜,香脆通气,加点儿粉条,油豆腐丁儿,再作一锅色清味儿厚的高汤,于是,在她笑眯眯的呵护下,我决定要大汗淋漓地饱餐一顿。冬天在吃酸菜馅儿饺子之前,还会有几顿“大菜饺子”。因为买完秋菜,总会处理出一些“菜帮”,扔掉了可惜,姥姥使用热水烫几遍、洗净、剁碎后加入些虾米,肥肉丁儿,包大饺子,每及此,妈妈总要说她在馅里放肥肉丁儿,怕她吃高血压难受,但姥姥依然乐此不疲。
姥姥的饺子馅儿花样层出,用的面却很专一,因为面好皮儿才有筋性,馅儿才能多放。市场上那些“花里胡哨”的“歪杂子面”一律不要,她只认山东潍坊、金乡的面,一来面好,二来她认为山东人实在,不作假。姥姥爱包饺子。我和姐姐从小就会擀皮儿,技术越练越精,但包饺子姥姥轻易不让上手。姥姥包的饺子玲珑俏拨,生动乖巧,单个看“娇柔可爱”,摆成排又“英姿飒爽”,所以至今我只配擀皮儿,包饺子我还没取得上岗证呢!
姥姥今年七十有七了,可包饺子的热情和规模毫不见小,每次包完,都够我们吃上三天,姐姐说这是“轰炸式”包法。其实姥姥每次都不多吃,她如果想吃,平素和点面捏上十几个就够了,本不用如此大动干戈,但她看到对我们已无所帮助,能让我们能常吃到饺子,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包饺子是姥姥的家教,她认为天底下最好吃的莫过于饺子,她把最好吃的东西给予了我们,在看我们吃着香喷喷的饺子时,她体味着付出的幸福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