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卫国看着她迟疑了片刻。女孩子是应该矜持一些的,她的侵略让他稍稍的不快。她的妆化得很浓,但眼睛很清幽,像山中的小溪,水里还映着碧绿的山色。白色织锦缎的长旗袍把她修长的身子衬得更加婀娜,旗袍前襟上画着一支血红的梅花,和她艳丽的红嘴唇相映成趣。这种伪装的成熟是惹人心疼的。
香兰的舞跳得很糟糕,常踩到朱卫国的脚。朱卫国无心地问她,在哪工作,家是哪的。香兰淡淡地笑着说,没有家,正打算换工作。他本来也只是随便问问,但香兰的回答却使他有义务继续问下去,“你真是汤乾坤表妹?”
香兰笑了笑,撒了个谎:“是,不过是远房的。”她的回答几乎没有经过大脑,自然而然。她没有料到自己撒起谎来原来也可以这么泰然自若。
她知道朱主任是一个老成持重的男人,即使有一点点喜欢一个小姑娘,按捺一会儿,也就忘了,她有些铤而走险了。
过了几天,她兀自发了条信息给他:“微雨,甚思酒,问君何日具鸡黍约我?香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了一条信息:“我这里有几瓶葡萄酒,如果你方便,晚上我请你喝茶?顺便送你两瓶酒。”
香兰没有化妆,穿了一件碎花的小衬衣,两个松松的麻花辫自然地垂在胸前。朱卫国看到她,高兴地说:“香兰,你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像乡下姑娘一样。”
“我本来就是乡下姑娘。上回跳舞,你还和我说起下乡的事,你说我特像你们班的一个女知青,现在是不是更像了?”
“像,像。尤其是眉眼特别像,不过她没你这么高。女孩子还是不要浓妆艳抹好,朴素一些其实更好看。”
香兰知道自己在下一步险棋,因此格外小心谨慎。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朱卫国应该并不缺少艳遇,身居高位,有女人投怀送抱在所难免。况且她自知姿色平平,能赌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的品位。
朱卫国拐弯抹角地问道:“成家了吗?你常跟着汤乾坤出去应酬,不影响家庭?”
香兰低头道:“还没。没找到合适的。其实我很少跟汤总出去,我以前在他公司上过班,他现在有重要的应酬拉我去应个景而已。”
朱卫国呷了一口茶道:“一个女孩子在北京漂着不容易,还是要有个肩膀靠靠好。”
香兰淡笑道:“我觉得成家并不是为了找一个依靠的肩膀,而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以共同承担风雨的伴侣。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舒婷的诗——《致橡树》。”
“这首诗怎么会不知道。我挺喜欢朗诵诗歌,以前年轻时在单位参加朗诵比赛,朗诵的就是这首诗,现在还差不多能记得。”他清了清嗓子背诵道: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他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寻思了良久,香兰接下去: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香兰停下来微微笑着,朱卫国望着她悠悠地说:“上次见你,我就感觉你的气质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你故意装得那么俗艳做什么?其实,一看你的眼睛就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看我像什么样的人?”
“一个单纯善良但受过伤的好姑娘。你真的不适合化那种浓妆。你其实蕙质兰心,那些张扬都是装出来的。”
“你看错了,我很坏,你就看不出来么?”香兰笑着掩饰她心中的不安。他锐利的眼睛把她看得透透的,毕竟是阅世无数的男人。她忍不住有些喜欢他。女人很容易臣服于读懂她灵魂的男人。第一次有人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她有些想哭泣。这个男人抚摸着她受到过度惊吓但又强装镇定的灵魂,她全身松软下来,横在心里的石头渐渐变得柔软。她眼里竟然涌起了泪。不,不能受他的骗,他哪能真的懂得她。他是汤乾坤的大哥,当然也是哄女人的高手,和汤乾坤一路货色。他只是她手里的棋子,不能乱了阵脚。
7
朱卫国只是偶尔给香兰发条信息。大多都是转发别人的祝福,但发信的时间都在晚上。夜晚是私密的时间,他虽依然距她那么远,但至少已经将她放在心的边缘,而不是仅仅存于大脑里。她放心了。
一次,晚上十二点半香兰又收到朱卫国的信息,她打电话过去兴师问罪道:“你怎么能这么晚给我信息呢?你难道有些想我?”她有些半开玩笑,像个孩子,为了彼此都不尴尬。
“在南京出差,白天事情太多,没时间给你发信息。你在做什么呢?”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
“写诗。”
“早点睡吧,熬夜可对皮肤不好。”
“睡不着。”
“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想什么呢?还睡不着觉呢。这可不好。”
“在想你。”她的语气有些侵略的味道,“我觉得你挺虚伪的。我知道你也在想我,而且我知道你喜欢我,但又不敢说出来。”
朱卫国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当面批评他,但香兰却敢说他虚伪,她真是一个没心没肺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的孩子。他骤然轻松下来,温和地劝道:“早点睡吧。别瞎想。一回北京我就去看你。”
挂了电话,朱卫国不禁嘲笑自己,怎么和一个小姑娘在电话里谈起恋爱来了。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没有尝过谈恋爱的滋味。上中学的时候,天天怀揣着一个伟大的理想,要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中学没念完,下乡做了知青。一个班里六个男知青,四个女知青,他是班长。大家每天乐呵呵地“修地球”,下乡几年,班里也没人谈恋爱。回了城,他阴差阳错地调到了北京。二十八岁的时候,局长把千金许给了他。结婚不到半年,他就得到了去法国留学的机会。
回城之后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个班的知青战友刘芳送孩子来北京上学,两人见过一面。刚坐下来,还没开口说话,刘芳就泣不成声了。她说,她一直很喜欢他。他良久没有说话,一切都太晚了,晚得只剩下唏嘘感叹。他记得自己也曾动过心,但一直没有告诉过她。后来调到北京,一直忙于工作,恋爱的心也就淡了下去,后来稀里糊涂做了局长的女婿,一切都一帆风顺,但又似乎缺少些什么。
香兰又勾起了他想谈场恋爱的冲动,她的眉眼都特别像刘芳。第一次见她,她化着浓妆,他有些惋惜。上回看她扎着两条麻花辫,他恍惚又回到了做知青的岁月。失去的激情和青春难道要用这种方式弥补回来?他踌躇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许连男朋友都还没有过。她还太年轻,无端地承受这份沉重的感情,太无辜了。他不能伤害她。
回北京后,朱卫国偶尔想起香兰,但他克制自己不再和她联系。她虽然聪明伶俐、温柔多情、讨人喜欢,但毕竟只是一个孩子。然而,香兰给他打电话过来,他坚守的原则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你是骗子。说过回北京就来看我的,怎么没见你踪影啊?”香兰又在电话里批评他,他居然一时语塞,只好说自己忙。香兰不依不饶,“你骗我。你再忙,就不能抽出两分钟打个电话?你害得我气生病了,卧床不起,你自己想想怎么弥补吧?”虽然他听出了她语气的矫揉造作,但他把她当成个调皮的孩子,一切的撒娇任性都变得无比可爱。
中午,朱卫国站在了香兰家的门口。她还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她有些着慌地笑道:“你还真过来了?我以为你上午只是骗我。”
这是一个小一居,过道上摆了一张双人沙发。正对过道的就是卧室。沙发上堆了几件衣服,乱七八糟地躺着几本书。她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会儿,但屋子里还是显得很乱。
朱卫国说道:“不用收拾了。你上午一直躺着?连头都还没有梳。”
香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星期都休假,有点犯懒。况且,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朱卫国看她又调皮起来,笑道:“又开始炫耀你的那点才华了。这样不好。先吃点东西吧,我去粥店给你打包了一份粥回来,还热着呢。”
“别对我这么好,你以后或许会后悔的。”香兰梳理着头发说。
“你这孩子,真是多心了。”
“如果我真的是孩子,你也不会来看我了。”香兰已梳好头发,照了照镜子。
朱卫国只是笑。香兰其实什么都明白,他也不用担心了。她很成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青涩。采取守势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香兰。然而,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生活才刚刚开始。香兰松松地扎着两条辫子,仿佛明媚地在他三十年前的时光中微笑,他想捧起她的脸,但她的笑靥又幻化做了水中的半弯月亮。还是只看看就好,水中的月亮终究是捞不起来的。
“你注意休息,我这几天都在这边开会,有空就来看你。”
“还是不要再来了,看多了不好。”香兰开始叠沙发上的衣服。
“怎么不好了?”
“日久生情啊。你爱上我了怎么办?我可是个坏人。像你这么好的人,我觉得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好。”
“你这小东西,哪有说自己坏的。别收拾了,我就要走了。下午两点还要开会。”
朱卫国匆匆走了,香兰看着桌上的一堆东西发愣。过了会儿,李诚打电话过来了,“宝贝,你想吃什么?我买好给你送过来。头还痛吗?外面风大,别出门知道么?”
香兰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别过来,我烦死了,今天不想见你。”
李诚又安慰了她一通,香兰没好气地回道:“你烦不烦?哄人也不知道说点新鲜的,我真是发现你除了会写论文外什么都不会。”李诚还在啰啰唆唆地说着,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中午,朱卫国都过来看她,陪她一起吃过饭就走。第四天中午,饭吃到一半,香兰突然停住了筷子,愣愣地看着他。朱卫国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黑亮亮的眼睛是那么年轻,而他的已布满了岁月的灰尘。
香兰闲闲地说道:“我觉得你挺像我爸爸。”
朱卫国有些窘,原来她一直是把自己当长辈的,他问道:“我和你爸爸哪里长得像?”
香兰低语:“不知道。其实我一直不认识他。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一个爸爸,他肯定也会像你这样风流倜傥,所以当年我妈妈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他牺牲。”
朱卫国怜爱地望着她说:“以后我就是你的父母,你的亲人。”
“做不成的,要做只能做情人。”香兰为自己冒失的话感到愕然,不禁红了脸。
朱卫国有些放肆地握住了她的手说:“你还是个孩子,而我比你大太多,因为我喜欢你,所有更有义务爱护你、疼你。我不能欺负你,不能让你受伤害。你以后应该嫁一个合适的男人,生个孩子,有个温馨的家庭。”
香兰眼圈红红的,喃喃地说:“迟了,太迟了。”
“你才二十五岁,人生没开始多久。怎么会迟了?香兰,我不敢要你,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你明白吗?”
香兰伏在他腿上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楚楚动人。朱卫国的话是贴心贴肺的。她只是想魅惑他,他却动了情。他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却不知道自己仅仅只是她的一个猎物。
她想起了汤乾坤和李诚,追求她的时候也愿意摘星捞月,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追求她就是一种罪过。他们要保存自己的婚姻,但需要找个女人作为茶余饭后的玩伴。她无依无靠,乖巧伶俐,无疑是很合适的人选,但这种追求里有多少爱的成分呢?
如果最开始遇到的是朱卫国,而不是汤乾坤,也许她不会这么一错再错下去,以致这么年轻就把未来都剪断了。
“别哭了,明天是周末,我带你去郊区散散心。现在我得走了。”朱卫国扶起她的肩,“都是大孩子了,不能哭。”
“以后不要来看我了。我是一个坏女人,不值得让你关心的。”
“你怎么又说自己坏了?别这么老糟蹋自己。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聪明的人有时候也是会被人骗的。”香兰笑了,脸上满是泪痕。
“看不出来,你还能让我受骗呢?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你这么可爱,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怎么坏了?说来听听。”
“有些事情是不好明说的,我保证不再和你联系,你也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香兰说着说着又落了泪。
“别哭了。以后在北京,我就是你的亲人。”朱卫国用手背给她擦了擦泪。香兰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贴着自己的脸。
朱卫国懵了,另一只手不知道怎么放才好。急中生智,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蛋。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唠唠叨叨地说着一些安慰她的话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她泪眼迷离地捧起他的脸,温热、沾满泪水的双唇贴在了他嘴上,他有些瞠目结舌的喘不过气来。
朱卫国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门,到了楼下,司机在车里已经睡着了。他僵硬地敲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街上的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他闭上眼,回忆着刚才的吻——他生命里第一个湿漉漉的吻。
新婚的时候,他也只是极偶尔亲亲太太的脸颊或者额头。刚才香兰捉住他的手,他亲了亲她脸颊已经觉得冒犯之至了,而她却用温润的唇吻了他,用柔软的舌头摸索了他的牙齿和黑暗的每个角落。
时间停止了很久,在僵硬的时间里,他呆呆地站在一个小姑娘的房里,任她流着泪吻他,而他两只手紧张地垂着,眼睛睁得很大,呆若木鸡。
他想,香兰肯定在笑他,年过半百还要一个女孩给他性启蒙。这么多年,他枉为男人了。
婚后好几年,他忙于工作,和太太不冷不淡,他以为是自己疏忽了。女儿长到一岁多了,他偷偷在天桥上买过一张黄色光盘。洗澡的时候,他想了很久,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工作又那么辛苦,也许生活里本来就不应该有激情。
他穿好衣服走进卧室,看到太太拿着一个锤子在哭,他吓了一跳。
“你这个流氓!”她指着他的鼻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地上的几块VCD碎片,他垂下了头,无话可说。
“你这个流氓,没想到你思想这么肮脏。你看看这碟子上面,男人女人居然不穿衣服。你过上好日子,就腐化堕落了。你一个国家干部,居然这么下流,你还想我跟着你一起下流?亏你想得出来。”
他有些理亏地说:“调剂一下生活嘛,都改革开放十几年了,你思想还这么落后。”
太太提高了嗓门喊道:“对,我落后。我不像你那么不要脸,好意思看别人在床上做那事。你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就不能高尚一点?想一些、做一些高尚的有意义的事?”
朱卫国无话可说,只得连连点头道歉,哄她别哭了。但太太因为那张碟,赌气两个月都没有让他碰过。
活了半个世纪了,他终于知道女人有温热的火红的湿漉漉的唇。可惜太晚了。然而,一切都晚了么?时间捉弄了他。
生活就像那张被砸碎的光盘,即使勉强粘合起来,放进机器里,能看见的也只是一片空白,一无所有的灰色麻点中偶尔影影绰绰地出现几个片段。
或许能复制一张吧,虽然有些地方会卡住,但如果幸运,也许能够清晰地听见一首半首火热的歌。
不久就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了,他得紧紧抓住时间的尾巴。
8
他还是要了她。在郊外的宾馆里。
他抱着她,她傻笑道:“我说过,我们做不了亲人,只能做情人的。”笑着笑着她就落下泪来,“我的身体是我唯一的亲人。”
朱卫国不停地道着歉:“对不起,其实,我不想欺负你,但我还是没控制住。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这样了。但我希望能经常见到你,关心你。”
香兰有些淡淡地问道:“你爱我吗?”朱卫国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香兰冷嘲起来:“我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你怎么可能爱我?”
朱卫国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因为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他打破了岑寂。
“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