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侍郎的声音和她的外貌差不多,也有一种清冷味道。玉翠早不是那个没有见识的乡下姑娘,拱手就道:“事因由我而起,也该从我了结,我陪着他来也是应当的。”裘侍郎的眉挑起,并没理会玉翠话语里对自己微含的不敬,眼还是看着文璞。
经过这些日子的屡次碰壁,文璞已经觉得疲累,当听到裘侍郎问话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从心里翻起,正打算反驳的时候听到玉翠的回答,文璞如同在燥热夏日喝了一碗冰镇的茶,全身没有一处不舒坦,迎着裘侍郎探究的眼朗声道:“姐姐抚育我数年,这事本就是我们共同当的,一起来也属平常。”
裘侍郎的唇微微往上弯,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张进士,你饱读圣贤书,自然该知道人子的道理,不认父亲已是不孝,此时还想上表为自己辩白就更是不孝。”没想到裘侍郎会这样说,玉翠有些吃惊,刚要开口帮文璞辩几句,文璞已经又开口了:“侍郎大人,常言道父精母血,无一不可。孝顺父母本是天经地义的,然我母亲苦守十余年,从没说过他一个不字,历经千辛万苦寻到了他,他诬陷我母没有婚约不说,还逼死了她,试问裘侍郎,这样的人在下是视他为父,还是视他为杀母仇人?”
认父,则负了母亲,不认父,则会被称为不孝,裘侍郎的眼神开始变的有些温柔,虽然缘由她早已清楚,但总想知道文璞心里是怎么想的?听文璞说的斩钉截铁,裘侍郎的下巴微微抬起:“这本是两难,但你要晓得,逝者已经去了,活着的才最要紧,你今日认父,不但能成全了你的美名,以楚首辅在朝中的势力,你的仕途也是一片光明。张进士,你又何必选一条被人骂的路呢?”
文璞的眉头皱紧,失望开始漫上全身,难道说自己娘的冤屈就这样永沉大海?文璞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破碎:“人非禽兽,怎能只知父而不知有母?侍郎大人的这番好意在下并不敢领,也只有告辞。”
说着文璞捶下手,打算和玉翠退出去。玉翠还在想裘侍郎怎么和兴儿说的不一样,见文璞一脸失落准备退出去,当着裘侍郎他们的面不好说,只是扯一下他的袖子让他等一等。
云月已经有些着急,轻轻喊了声老师。裘侍郎抬起一支手止住她,眼依旧看向文璞:“张进士,枉你是聪明才子,连这样几句话都经不住,怎么能谈到给你母亲洗刷冤屈?”
文璞眼里又重新发亮,玉翠明白裘侍郎这番话的意思,含笑开口道:“侍郎大人说的是,要达目的必要历经千辛万苦,今日的文璞已经不是孩童。”裘侍郎转向玉翠:“玉掌柜果然是聪明灵秀人,难怪能教出这样的人,只是这条路比你们想的要艰难的多,结果还未必尽人意,你们想好了吗?”
这样就是答应了,玉翠眼里闪过喜悦的光,文璞也转而明白,对裘侍郎拱手行礼,语气更加坚定:“在下身为人子,自有人子之思,做人也要恩怨分明,总要先报了母亲的恩德,再去还父亲的恩,至于那些千辛万苦,种种诋毁,比起母亲当年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母亲母亲,文璞想起当年在乡下过的那些日子,同族人的欺负,做出的针线活总是卖不出好价钱,得到的钱只能勉强让母子两人吃饱。如果没有玉翠,文璞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自己的人生又是另一个样子了吧?现在再苦,没有七八岁就要下地干活,帮人放牛来的苦。
裘侍郎有些动容,轻轻抬手把眼边的泪擦掉,有这样一个儿子,算难得的幸福了。世人常说夫贵妻荣,但夫贵时候,往往就是嫌妻的时候了,纵然把妻子供在家里,也有别人红袖添香。想起那些并不久远的往事,裘侍郎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抬头对文璞道:“你把奏折拿来,我给你代呈上去,只是结果如何,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这样的话让文璞的脸上露出喜悦,急忙从袖子里拿出奏折双手送到裘侍郎面前,裘侍郎接过来仔细看起来,半天才叹道:“情真意切之作,张进士你确有才气。”
云月已经笑了:“老师,父亲也曾说过张进士是难得之人,父亲还说,张进士虽年纪轻轻,又经历了那么些事情,难得不骄不躁。”裘侍郎微微点头:“你父亲说的对,更难得的,是他依旧有赤子之心,不为富贵荣华所迷惑,得子若此,你母亲也不枉了。”
这话是赞扬文璞了,文璞行礼下去:“这是为人子所应做的,况且有姐姐在旁边教导,才不让我走错了路。”裘侍郎的眼又望向玉翠,见玉翠脸上那满是又骄傲又高兴的神情,垂下眼笑了。
玖郎已经把茶煮好,第一杯先奉给裘侍郎,然后才递到玉翠跟前:“得老师赏鉴的人,必定是奇女子,这里无酒,就让在下以茶代酒敬足下一杯。”玖郎声音清脆,容貌出众,玉翠忙接茶谢过。
裘侍郎这才端着茶站起身:“玖郎这话说的没错,我也敬你一杯。”说着双手举一举茶杯,在自己眉前碰了碰,一口饮尽了茶,玉翠浅浅抿了一口茶才笑道:“我不过做那么一点点事罢了,当时伸出援手,不过举手之劳,对他却不一样。”
裘侍郎已经放下茶杯,听到玉翠的话眼里的赞许之色更深:“把如此大功说的轻描淡写,能对溺水之人施以援手,休说是个女儿家,就算那些号称顶天立地的男儿也未必能如此,此等胸襟,实在羞惭我辈。”
听到玉翠被裘侍郎这样赞叹,文璞真是比自己被裘侍郎夸奖还要高兴几分,看向玉翠的眼里笑容满满。他们之间的动作全看在裘侍郎眼里,裘侍郎只是一笑什么都没说。
从裘府告辞出来,玉翠还在想着奏折递上去会有什么效果,文璞已经开心地道:“姐姐,等我娘正名了,我们就成亲吧,到那时你就再不能推托了。”玉翠抬头去看文璞,成亲?虽然当年有这个约定,可更多的是为了让文璞安心读书,现在旧话重提,玉翠觉得有些接受不了,可要用什么法子拒绝文璞呢?
玉翠的迟疑被文璞误解为是同意了,这个认可让文璞十分欢喜,他伸手拉住玉翠的手:“姐姐,你说我们成亲的话要请些什么人呢?还有谁来做长辈呢?你说书院的先生好不好?”一连串的问题让玉翠有些无所适从,平日的伶牙俐齿似乎全都发挥不出来,这样的话要怎么和文璞说才能打消他的念头?
一路回到客栈,楚大已经迎了出来:“掌柜的你们回来了,有人在店里等了许久,我问他们是不是要写状纸他们都说不是。”总算有事能让自己摆脱文璞了,玉翠几乎是飞快地走进店里,当看到笑吟吟坐在那里的周大娘,玉翠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大娘又是有什么贵事?”
周大娘的眼看向跟在玉翠身后走进来的文璞,脸上的笑容更谦卑些:“勤哥儿真是能干,这么几年,您也记不得小的这个下人了。”看见楚家的人,文璞脸上的笑容暗了下去,招呼都没打就往后面走。
周大娘毫不在意:“玉掌柜,您瞧您这店里人这么多,还是借一步说话吧。”虽然知道周大娘来也未必有什么好事,但总算胜过没有别的事情做,玉翠还是请周大娘到后面屋里坐下。
周大娘和玉翠打过几次交道,也不绕弯子,上来就直说道:“玉掌柜的,我们家大爷说了,您照顾勤哥儿这么多年也辛苦了,还耽误了花信年华,给你预备了一千两银子,你拿回乡里买几亩田地再招个女婿,勤哥儿这里还请你多劝劝他,这事真要闹的开来,以子逆父,勤哥儿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回了楚府,到时大家还是亲亲热热一家子,岂不胜过现在这种日子。”
楚家真是百般出计,软的硬的都来了,玉翠有些想笑,没说话只看着周大娘,文璞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你回去告诉他们,休以为拿银子来就能让姐姐软口。”
说着文璞看向玉翠,周大娘又笑了:“勤哥儿你真是孩子想法,一千两银子,山高海阔,这小客栈几十年都赚不回来,你把银子不放在眼里,你姐姐这么多年辛苦抚养你,她会真的把银子不当回事?”这话让文璞有些迟疑,虽然晓得玉翠不是那种人,眼还是不自觉地看向玉翠,玉翠已经起身:“周大娘,请你回去转告楚大人,若要文璞回去,就让方氏执妾礼迎小姑姑的灵柩下葬,不然别说千两银子,就算再多几倍,这样银子我拿着不心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