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燕王朱棣眼里,似乎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元旦刚过,微雨便带来了春信,那吹在面上的风已是有些软了。
他现在是驰奔在北平通向应天的官道上。他从洪武十三年离开应天就藩北平,除去孝慈高皇后崩逝和“大祥”回过京师,再就是四年前的一回。但那都不是在这样的季节,因而不会有穿越冬季而飞速进入春景的快感。
他是在正月初二启程的。离开北平的前夕,就是元旦的清晨,他还端坐在燕王府承运殿上,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那时节的北平寒风凛冽,遍地皆是冰雪。人们只能用纸或绢做的花朵来矫饰春节。然而越往南走,特别是进入江淮流域,渐渐就暖起来了。那随处可见的一片片嫩绿,以及不时闪过的一簇簇鹅黄——想来那是盛开的迎春花,却都是真实的,蓬勃的。这时候他的心里也便春意盎然了。
燕王的车驾潮水般地向着京师流淌。
前头是六面龙旗,以及由执幡、执幢、执伞、执扇、执立杖、执立瓜、执仪刀、执骨朵、执斧、执响鞭……的校尉所组成的仪仗;仪仗之后是带有燕山护卫标识的马兵;燕王极其扈从,连同他的妃子的车舆是在队伍的当中;再后面是载有器物的车辆;再后面又是护卫的马兵……按照朝廷的规定,亲王是完全可以乘坐镶金饰玉的轿或大马辇的,但燕王却宁愿骑马。这倒不是他的父皇提倡乘马,主要的还是因为骑在马上可以使人肝胆舒张,豪情奔放,尽显其英武风采。
凡燕王的车驾经过之处,地方文武官员免不了要远接远送,设宴洗尘。但燕王早已传谕下去,一切礼仪从简,而且尤其注意不得扰民。所以他的行速极快,不知不觉地已经接近了应天。
燕王穿的是织有金盘龙的绛红袍(但里面套了薄而软的狐裘),并没有戴护耳,因为风并不冷。他甚至觉得脊背上已沁出了细密的热汗。在他稍后一点的有三乘马,中间是他的二子朱高煦,朱高煦左右两边是燕山护卫副千户朱能和燕王府长史葛诚。这一回燕王返京向父皇贺春,他特意带上了王妃和高煦,也让他们到中山王府探视一下徐姓的亲戚。而且,他还打算就住到中山王府里。他对那座曾经是父皇“吴王府”的宅邸,有着一种异样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动因非常复杂,我们尚来不及解析。
燕王的车驾潮水般地继续流淌……忽然朱高煦望着燕王的坐骑,不无羡慕地说:“父王这匹红马,可真是好马呀!”燕王一听,顿时高兴起来。他是最喜欢马的,因此也极喜欢与人谈马。他说:“小子,你知道这马有什么名堂吗?”
“不知道。”“这叫大宛汗血马。”燕王说。
“是呀,是汗血马。”朱能说,“这马你知道是谁贡献与王爷的吗?”
朱高煦想了想说:“是不是凉国公蓝玉送的?”“不对。”燕王说,“蓝玉征北归来途经北平,他倒是想送我几匹良马的,可我一匹没要。”“殿下的确一匹没要。”葛诚说,“殿下以为战马乃战场上俘获之物,该上缴朝廷才对。为这事我看凉国公面色上还有点不好看呢。你说是吧王爷?”
“他是有点难堪。”燕王说,“或许心里还为此存了芥蒂……”
朱高煦又问:“那这马是哪个送的?”
默默地走了一程。未等燕王回答,朱能插话说:“是乃儿不花。北元的太尉乃儿不花。这事儿我最清楚!”
于是,在杂沓的马蹄声中,朱能讲述了一段令燕王引以为荣的往事。
那时候北元王朝的太尉乃儿不花拥兵边陲,似有南侵之意。为此洪武皇帝告诫晋王、燕王,令他们节制边陲兵马以为屏障。就在两年前,恰好也是这样的初春,皇上命晋、燕二王分两路率师北征。随同晋王的,有定远侯王弼;随同燕王的,则是颍国公傅友德和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而驻藩青州的齐王朱榑,亦奉旨带山东都司兖州护卫及徐、邳二州的精锐部队,挺进塞北,听从燕王指挥。
这是燕王和晋王头一回带领千军万马出师讨伐。燕王兴奋无比,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与不安。
其实,兴奋而又紧张不安的何止是他一人?还有他们的父皇呢!过后朱棣才觉察出,他从踏上征途的那一天起,在他踏出的每一个脚印上,都印有父皇殷殷的目光呢!
是啊,洪武皇帝,那六七十岁的老人,当他高瞻远瞩安排大明万世江山时,他经过深思熟虑,才选择了这样一次机会,亟盼儿子们能获得成功。如此,则二十年来封藩的一个重要目的,便可以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实现了。
三月二日,燕王率师出古北口,开始了他的首次征旅。他曾默默吟诵着“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他把自己设想成“不教胡马度关山”的“飞将军”。漠北三月,尚料峭春寒。除了无边无际的沙丘,除了难得一见的蓬蓬枯木,并不见****之踪影。奇怪,元军究竟驻屯在哪里呢?
燕王召集众将说:“我与将军们受命出征,至今不见敌之踪迹。彼既无城郭可以居之,必会时常流徙。我们不能茫无目的地瞎找。必须先派侦骑,探得敌人下落,再作计较!”众将称善。随即派人四处侦察,终于获知乃儿不花的部队驻扎在迤都一带。
燕王率师急奔迤都。天气瞬息万变。突然降下一场大雪,将这无垠荒原变作银白世界。明军自南方来,未作防寒准备。燕王本人也领略了“狐裘不暖锦衾薄”的滋味。此时有一些将士已畏葸不前了。
燕王不想半途而废。他更不想坐以待毙。他对众将士说:“天气恶劣,倒也是好事。敌必放松警惕。我等宜乘雪速进,恰可以出奇制胜呢!”
明军冒雪行进。担任向导的百户晃儿忽做给燕王带来一个好消息,说他的侦骑在一片大沙丘后面发现了乃儿不花的营盘。将军们十分兴奋,催促燕王赶快发令,“杀他个片甲无归!”然而燕王却沉吟道:“不可!”
他记起了父皇的谕示。对元人应威恩并用,采取武力与怀柔相结合的策略。于是,他把目光落在一位指挥衔的将军身上。“观童!”燕王说,“你与乃儿不花是否旧识?”“不错,”观童说,“乃儿不花乃我故交。然则如今各事其主,王爷莫非怀疑我?”“啊,观将军误会了!”燕王笑道,“我哪能怀疑你?我恰是相信你,令你去劝降呢!”观童领命而去。
乃儿不花正在军帐里拥炉饮酒,忽见观童雪人儿似地自天而降,十分惊讶。他们曾经同生死,共患难,为刎颈之交。来不及多想,先举杯畅饮。彼此倾诉流离之苦,思念之情,越说越是伤心,不禁相抱而泣。待拭去眼泪,乃儿不花才询问观童来意。
观童实言相告:“明军已将吾兄四面包围,吾兄现今是插翅难逃了!”
乃儿不花大惊,拔剑而起,夺马欲逃。观童急忙拦在马前,在寒光闪闪的剑刃下攥住乃儿不花的马辔说:“燕王特意要我转告太尉,倘肯投降,绝不会加害于你。吾兄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
乃儿不花长叹一声,丢下宝剑,随同观童到燕王的行辕中投降。
燕王大喜,降阶相迎,好言抚慰并设宴款待。乃儿不花为燕王的诚心所感动,当即表示归降。然后拔起帐篷,卷起旗旌,集中全军,并驱赶着他们的牛羊马驮,返回他们关外的家乡……“就是这迤都一仗,王爷不费一兵一矢而大获全胜!”朱能说,脸上洋溢着自豪。朱能也是跟随燕王征讨乃儿不花的功臣。而且这年的闰四月初七,又是他押送乃儿不花等元降将及部属二百余人进京觐见皇上,献上元朝颁发的太尉等银印四颗,金牌三面,银牌八面,铁牌五面。皇上接受了这些印、牌之后,任命乃儿不花为留守中卫指挥同知,其部属阿鲁帖木儿为燕山中护卫指挥同知,咬住为副都御使,忽歌赤为工部右侍郎。并各赐以钞、帽、金带、钞锭之类。
“这一仗震动朝野,全天下都向皇上进了贺表。皇上赏赐有功将士,连我们也跟着沾光呢!”葛诚说。洋洋得意中也夹带了几分媚色。
葛诚说的不错,迤都大捷之后,齐王府及天下文武百司纷纷向洪武帝进《贺平虏表》,以赞扬皇明威德与武功。作为指挥这场战役的主帅,燕王的脸上十分光彩,立时威风八面身价倍增;而北平都指挥使司及从征的燕山诸护卫军士二万四千余人获得了丰厚的赏赐。那些日子作为王府长使的葛诚,一直陪同燕王这儿那儿地颁奖、受贺,直忙得脚不沾地呢!
“是啊,”葛诚说,“正是这一仗,乃儿不花尤其钦服咱们王爷殿下。故此才将他的心爱坐骑——这匹大宛汗血马,奉献给了咱们王爷!”
燕王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言未发。他在汗血马上微微含笑。马鬃时而被风吹散开来,在他的胸前飘拂。而他修美的髭髯也常会拂过春意盎然的面颊。此时,他想起了那年的闰四月初一,父皇在接到他的捷报之后,大喜过望,面对群臣说过的一句分量极重涵义深邃的话:
“肃清沙漠者,燕王也!朕无北顾之忧矣!”这话曾使他受宠若惊,兴奋不已。这话也使他产生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
父皇说这话的时候,会看到他的皇子已经成熟,可以掌握兵权,而不必再担心那些冠以“某某王”、“某某公”头衔的大将军们。这些大将军再少几个,也不会对江山社稷造成什么影响,甚或还会有利于国家的。
当然,同样是父皇的这句话,后来也令燕王产生了某种忧虑,心下常常忐忑。
因为恰恰是这一次的北伐,父皇原本是寄厚望于晋王的(父皇甚至在晋王出师之前即预颁了一百万锭的赏赐),岂料晋王却逡巡不前,无功而返,大丢了父皇的脸面。而后又传来消息,说晋王“在国多不法”,有人告其“有异谋”,差点儿惹下杀身大祸。晋王至今心里都十分后怕。晋王的事虽与他无关,但他心里却总没来由地惴惴不安。这几年他与晋王既未通信,又未晤面,几乎断了来往。听说这回晋王也要回京探亲贺岁。兄弟们相聚一起,会有什么话说呢?燕王朱棣放缓了丝缰,马蹄随之也缓下来。燕王的车驾潮水般向着京师流淌……二
亲王来朝是国家大事,按照大明礼仪,必须在奉天殿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礼部先期于奉天殿陈设御座。然后文武百官于次日夜卯时未尽之刻集聚于午门之外。三通鼓罢,班首大臣率领着朝臣由右掖门进入午门,然后分“文东武西”,在奉天殿的丹墀之下朝北站好。
来朝的亲王此时已经坐在了奉天门外的东耳房里。其实,这回来朝的亲王非只燕王一人,尚有晋王棡、周王橚和湘王柏。进京之后燕王方才弄明白,二哥晋王其实早在去年的十一月就已经来京。那是太子巡陕归来,途径太原,“顺便儿带他一起回来的”。燕王听晋王说是“顺便儿来的”,心里便不由得打个愣儿。
而周王的来朝更有意思。他说他这回是“硬要来的”,似未经朝廷批准,亦未曾有礼部和应天府的官员在城外迎接。这不是胡闹吗?
其实,燕王了解周王橚的脾气,更是清楚橚的境遇。这么“胡闹”一下,他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父皇竟拿橚没有办法。
朱橚是洪武帝的五子。与燕王一样,也是洪武三年受封,先为吴王,藩地在杭州。然而册封后不久,皇上即意识到“钱塘乃财赋地”,太富庶,不合适,改封为周王,令其驻藩凤阳。凤阳是他们的老家,是大明朝的“中都”,周王觉得也还不错,就驻进了凤阳。可谁知到了凤阳,屁股尚未坐热,皇上又改了主意,令其挪至开封,以北宋朝的故宫作为王府。朱橚当时便憋了一肚子气。洪武二十二年,他索性自作主张抛弃了他的藩地,硬是搬回凤阳居住。皇上闻讯大怒,悻悻说道:汝是想离得家乡近些吗?朕偏要把汝远遣,令尔到云南安家落户!云南属于蛮地,极不开化。橚听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他怎么受得了那般苦楚?便与皇上执拗,倒是埋怨皇室朝令夕改,叫人无所适从。后来皇上收回成命,允许橚长住京师,而令世子朱有墩住在开封,代替周王掌握藩国权柄。
但是到了洪武二十四年的腊月,亦即这个春节的前夕,洪武帝最终还是着眼于国家法典,遂勒令周王立即滚回他的藩地。从大局考虑,周王橚无可奈何,偕妃子搬回了开封。
然则周王为何刚至开封,便又返回京师呢?周王是这样向燕王叙述的——“过元旦,吃水饺。吃着吃着我愈想愈不是滋味儿。即将箸一摔,大呼‘备马’!我风驰电掣又窜了回来。飞马来到奉天门。守门的向我要关防验符儿,被我一拳打倒。我咚咚咚又来到坤宁宫,父皇与母后才刚刚起床呢!”
燕王笑道:“父皇见了你,会怎么说呢?”“父皇说,‘咦,怎么才走又回来了?’”燕王又笑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我就说,‘父皇啊,说实话你儿子这个年压根儿就没过。大年初一爆竹一响我就想起了父皇你,还有我那早逝的母后。我无论如何得回来给你拜年!拜了年我再到太庙给我早死的母后上一炷香,磕几个头……你儿子水饺都不吃一口,我立即回去!儿臣谨祝父皇陛下母后殿下新春吉祥,万事如意!’哈哈哈!”
但是听了周王的叙述,燕王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五弟这话是捅到了父皇的最疼处。父皇最怕提到他们已逝的母后——即孝慈高皇后马氏,他对她可谓一往情深;而孝慈高皇后亦堪称国母的典范,其美德已为天下臣民所称颂。马后薨后朱元璋再未册封继后,而是以贵妃摄六宫事。周王他们现在所称的“母后”,有时是指宁妃郭氏。所以,燕王推测父皇听到周王的这番话,必会大伤其心,大动其情。然而老五这人平素放浪无羁,说话亦真亦假,亦庄亦谐,让人不可全信但亦不可不信。究竟如何,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