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不能这样做。那样一来,这皇宫禁苑、长安城内,立时便会血流成河,火海一片。战争、杀戮甚至很快便蔓延全国。而到头来,很可能还是秦王取胜,因为这些年,他的实力早已能够左右整个大唐的主要军事力量。到那时,父子反目成仇,自己将不得善终。而世民虽然争得了皇权,也会落个弑父篡位的千秋骂名。这又何苦呢?我们毕竟是父子,再不能做这样的傻事了。
想到这里,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赞赏地看看陈叔达,说道:“爱卿之言甚善,此亦正是朕之夙志”。
见皇上这样说,尉迟敬德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立刻进一步提出要求:“请皇上速降手敕,令诸军一律停止厮杀,一切听从秦王督帅。”
这个要求是合理的。既然自己已表态支持世民,宫掖之内便不应该再继续流血。尽管尉迟敬德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味道,但高祖还是欣然从之,立即命人取来纸笔,疾速书写手敕。
他命宇文士及拿着手敕,登上太极殿的东上阁门,向宫掖禁军的所有将士宣读,令他们停止抵抗,一切服从秦王世民的调遣。
与此同时,高祖又命裴寂急赴东宫,哓谕太子建成的部属将卒,并将他们暂时解散,各自回家,听候秦王处置。
其实,高祖此时的敕命,并没有多大意义。整个兵变,仅仅在玄武门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对抗和流血,待张亮率军赶到之后,****已得以迅速平息。在宫掖之内和长安城的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生任何骚乱。人们都知道,秦王要杀的,只是建成和元吉,其他人用不着惊慌失措。
而高祖的手敕一到,则说明皇上与秦王已达成了一致,更给秦王的行动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京师驻军的任何一方,都没有理由再做毫无意义的对抗。于是人心安定,各处秩序很快恢复如初。
秦王命部下打扫战场,将玄武门前的几具尸体收敛,把血迹清理干净,便准备前往海池参见父皇。这时,侯君集来到秦王身边,低声说道:“秦王,末将已派人马将东宫和齐王府围住,该怎么办,请殿下明示。”
“能怎么办?既然已无人反抗,便不可再行杀戮,把人马撤了吧。”
侯君集深感不解,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兵变?如此心慈手软,是要误大事的。
“殿下,太子府中尚有其亲信谋臣武将百余人,其中不乏助纣为虐的首恶巨奸,这些人该一律杀死。今若撤围,令其逃窜,他日必为祸根。”
侯君集刚说完,恰逢尉迟敬德从海池赶回来,一听此言,立时急了,忙劝止道:“罪在二凶,既已伏诛,若再杀其余党,实非求安之策。”
秦王看看尉迟敬德,欣慰地笑了。这个看似鲁莽的黑汉子,在关键时刻总是这么深明大义。他重重地点点头,对侯君集说道:“就按尉迟将军说的办,不要难为他们,大局已定,这几个人掀不起大浪头”,说完,抬腿欲走。
侯君集突然高声说道:“秦王,这些人纵然可以不究,那,太子和齐王的儿子们怎么办?”
秦王一下子止了步,像钉在那里一样。是啊,他们的儿子怎么办?这可是摆在他面前的一个大难题。他其实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不知想了多少遍:怎么办?怎么办?
他看看侯君集,无奈地摇摇头,喃喃说道:“罪不及妻孥,算了吧,他们还是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
“不,殿下,不能算了,必须斩草除根。不错,他们现在还是些孩子,但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建成有四个儿子,元吉有五个儿子。到了那个时候,便是九个李建成,九个李元吉。倘若他们联起手来报杀父之仇,大唐江山还有宁日吗?后果不堪设想啊!殿下一世英明,万不可一失足成千古恨”。
秦王心里“格登”一下。不能不承认,侯君集说得甚为有理。留下他们,无疑给大唐朝廷留下了九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他们或许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在自己百年之后,当自己的子孙们掌管江山社稷的时候,谁能保证他们不报这血海深仇呢?
他求助似的看看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却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他。显然,对于这个难题,他也不知所措了。
秦王紧皱着眉头,突然把心一横:为了万里江山,为了千秋帝业,就是亲生儿子该杀也得杀,何况是侄子?对不起了,侄子们。
他突然抬起头来,狰狞地看着侯君集,闷声说道:“此事就由将军去处置——记住,只诛其子,其他眷属、奴婢、僚属等,一个不准株连。否则,必唯你是问”。
看着侯君集向东宫方向走去,秦王木然地站在那里。忽然,他想起了齐王妃杨氏。当初齐王在府中设伏谋杀,是她第一个向长孙氏报信。这是个善良人,可别在这场变乱中遭池鱼之殃。
一念及此,他急忙带上几名兵卒,向齐王府走去。干脆,元吉的几个小儿子,就由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卒来处置。也免得让自己的那些爱将们名声受玷。
齐王府的前后大门,早已被数百名军士围的风雨不透。一个个荷刀持剑,杀气腾腾,如临大敌一般。
秦王走进府中,院子里再无人影,死一般寂静。当他来到李元吉平日所住的武德殿,这里却挤满了人。一个个惊慌无度,如丧考妣。女眷在哀哀饮泣,男仆则蹲在殿外,双手抱着脑袋。
见秦王进来,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眼神有惊恐,有哀怨,有愤怒,有仇恨,唯独没有平日的那种友好和尊敬。
秦王在人群中搜寻着,但女眷们都背对着他,并分不出哪个是杨氏。他只好问道:“齐王的世子们呢?”
轻轻地一句话,不亚于万钧雷霆。殿内的人们都知道,元吉的几个儿子再也免不了颈上这一刀,至于其他人,恐怕也都在劫难逃。
一个大胆的奴仆走进内室,将元吉的五个儿子领了出来,排成一溜,齐刷刷地跪在秦王面前。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不足两岁。一个个脸色惨白,泪流满面,浑身簌簌抖颤,像是凛冽寒风中几片哆嗦着的树叶。不,不是树叶,树叶是没有头脑,没有感情的。应该说,这是几只匍匐在狼的利牙尖爪下的羔羊,是被狸猫逮住就要吃掉的几只小鼠,是被从天而降的老鹰突然攫住的一群绒球般的鸡雏。
“伯父,别杀我们,都是父王不好,我们知罪了,求伯父饶命。”那个最大的孩子一边不停地磕头,一边哭喊着求饶。而那个不到两岁的小侄子,却扑闪着一双啥事也不懂的大眼睛,看着秦王,还在不时地冲他笑呢。
秦王如万箭穿心,一阵阵绞疼。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涌进双眶。他急忙掉转身,带着兵士们,逃跑似地冲出了大殿,冲出了齐王府。
然而,他走着走着,头脑又渐趋冷静。路两边,花木茂盛,碧草丛生。这些草木,到秋冬之后,都会枯萎凋零,但到了明年春上,又会茁壮藏蕤,蓬蓬勃勃。它们的生命力是极为强大的,因为它们的根埋在泥土的深层。
“必须斩草除根……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便又是九个李建成,九个李元吉……”他又想起了侯君集的话,不禁停住了脚步。
这时候,却见侯君集带着几个兵士匆匆赶了过来,衣袖上,袍衫上沾满了血迹,满脸杀气。
“秦王,东宫那边都了结了”。侯君集向秦王禀报着。秦王阴沉着脸,没有看他。迟疑片刻,终于横下了心,挥挥手道:“去吧,齐王府也由你处置”。侯君集走了。秦王世民却感到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他身子摇晃了几下,急忙扶住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他的耳廓里,分明响起了孩子们凄厉的哭喊惨叫。
他的眼前,分明映现着那些毫无反抗力的孩子,被锋利的刀剑砍去了脑袋,戮进了前胸。小腿在无力地扑棱着,抽搐着,然后慢慢地躺倒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了……黑红色的血浆在他的眼前流淌、漶漫涌动。鲜红的血花在他眼前飞溅,飘散……这当然是他的幻觉,可是他知道,片刻之后,这一切将都是现实。
他的心紧缩着,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狠狠地撕扯着……天那,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样的人间惨剧,自己为什么不去制止?自己完全能够制止,这个世界上唯有自己可以制止。然而,自己应该制止吗?真的可以制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