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很是低调的轺车停在了大将军长史邴吉的门前。
未几,自马车下来一人。她带着帷帽,瞧不清面容,不过从身形步姿来看,该是位窈窕淑女。
门子引了这位姑娘进门,邴公会客,竟是一直交谈到日头西沉。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邴吉竟然亲自送她离开。只见他眉眼含笑,抚须赞叹连连。眼底的欣赏似要溢出一般,仿若自己面前不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是即将被举孝廉入仕的才子。
阿蛮是在邴吉送别了客人之后才匆匆赶到的,她轻提曲裾小步快走,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十分看重此次母亲交代的任务。
进了书房,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只见邴吉神色悠然,正写着什么东西,似是书信。阿蛮不敢打扰,缓缓行了拜礼,恭敬的垂手一旁。
屋子一时静谧,安静的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阿蛮更是紧握手中的竹筒,连大气都不敢出。
索性没过多久,邴吉已经结尾收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轻轻吹了吹绢帛上的墨痕,嘱咐小厮即刻封存送出,不得有误,才转过头来有时间招待阿蛮。
“小阿蛮,你可是难得来看我这把老骨头哟~”邴吉笑着捶捶腰,阿蛮不敢造次,连忙扶他入席。安顿好邴吉之后,才敢在对面恭谨坐下,斟茶递水。
“邴公请用。”邴吉看着阿蛮这双端着玉爵的红酥手,笑容更深,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阿蛮则被瞧得不好意思,面上飞来两朵红云,头埋得更低。
“你和魏相纳彩问名了吗?”邴吉接过玉爵,饶有趣味的看着阿蛮。
阿蛮早已连耳根都红透,嗫嚅:“快了。诶呀,邴公别再打趣我了。阿蛮此来是受夫人所托,有要事相商。”说着便拿出司马英交给自己的信函,恭谨发双手奉上。
不曾想,邴吉却摆摆手:“不必拿出来了,司马夫人嘱托老夫的事情,刚刚就已办妥。”
阿蛮闻言吃惊,忽而抬起头来。却见邴吉神色淡然,不疾不徐的笑着品茶,道:“你刚进门时我写的那封信,就是送去大将军府上,给苏武苏典属国求情的。”
阿蛮惊喜,疑惑问道:“邴公如何神机妙算,知道母亲为此事求您?”
“哈哈哈,老夫不是夏侯长公,并不能未卜先知。”邴吉抚须,展颜大笑,“今日有个很特别很神秘的女孩子,来到我家里,陈述其中利弊得失,说动了老夫出面为典属国求情。”
阿蛮道:“她是谁?哪家的贵女或者夫人?”
邴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很漂亮,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应该出身很好。”
阿蛮道:“她为什么会来找您?为什么要救苏公?您又怎么知道我是为何事而来?”
邴吉道:“因为她来找老夫做这件事,是为了向你母亲递投名状的。她有事需要投靠司马夫人,而她又恰好猜到,你母亲现在正为了苏武的案子奔波。”
阿蛮眼睛里闪过赞叹:“好聪明的人!不仅谋划得当而且料事如神,我一来,她的话更是得到了佐证。”
邴吉也是不住点头:“而且思辨口才也是极好的。若不信,不妨打开你母亲的密函一观。”
阿蛮将信将疑的展开绢帛细细浏览,邴吉道:“想要救苏武,必须有大将军点头。霍光是个连走路都不敢有半分偏差的人,他最爱惜自己的名声,只要拿捏住他好面子的弱点,苏武就能活。”
“只要我们对苏武北海牧羊十九载的事迹大加吹嘘,赞颂他的爱国精神,让民族英雄的光环加重。大将军自然会掂量一下,杀他会否让自己失了民心。”
“接下来的事就更好办了。老夫是霍公身边的人,再联合朝中多位同僚一起给苏武求情。似大将军那样爱惜羽毛又好面子的人,一定会主动搁置要求处决苏武的公文。”
“到那时,再让百姓上一道书,自然事半功倍,苏武得救。有幸相救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民族英雄,老夫也算是功德无量。”
阿蛮道:“这。。。和母亲在密函里提出的方案如出一辙啊。”
邴吉道:“这是那位神秘的姑娘告诉老夫的,她也猜到了司马夫人会这样劝告我。道理其实不难,只是老夫之前是一直在为苏元苦恼,竟没有转过弯来。”
阿蛮道:“母亲也说过,苏元救不了,只能救苏武一人。只是可惜,苏家要绝嗣了。”
邴吉道:“哎,总比满门抄斩的好!我信大将军宽仁,但,霍公也是有原则的。我们想救人也不能太贪心,否则只怕不仅苏元救不到,连苏武都会因为惹毛了霍公而性命不保。”
阿蛮起身行拜礼告辞:“有些事做一半留一半,给自己一条后路,日后也更好办事。多谢邴公,阿蛮受教了。”
邴吉笑道:“孺子可教也。现在的小丫头们是越来越聪慧了,丝毫不输男儿!”
阿蛮道:“邴公这么说,是想让我将那位神秘来客向母亲引荐。不行,您老人家偏心眼!”
“哈哈哈”邴吉开怀,“实在是一颗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阿蛮也笑:“我说笑的,这般聪慧的妙人,推荐给母亲也一定是对杨家有利无害的。”
一老一少笑得开怀,夕阳撒如尚冠里,一片最美丽的金色。
其实阿蛮不需要给那位姑娘背书,司马夫人送走她以后就有人快马加鞭送来消息,说近日有客来访。
接到消息的司马英眸中闪过欢喜,却在下一秒被忧虑覆盖。这是只有她一个知道的客人,而且比起贵客临门蓬荜生辉的喜悦,这位神秘的来客带来的也许更多是麻烦和灾祸。
夜间下雪了,司马英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明面上她为救苏武尽心尽力,暗地里却一直在为另一个朝中要犯担忧,而如今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一夜好眠,梦境中却恍若隔世,她在一派朦胧的烟雨中见到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妇人。那个女子,是十五岁时的她心中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