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大赦,侯史吴出监狱。
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审理反叛案件时,都认为桑迁因父谋反受牵连,而侯史吴只是留宿桑迁不是藏匿反叛者,而是藏匿随从,即以赦令免侯史吴罪。
谁知后来侍御史查验,因为桑迁通晓经术,认为他知道父亲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无异;而且侯史吴原本是食禄三百石的官吏,首匿桑迁,不应与庶人匿随从者相等,因此侯史吴不得赦免。
情势逆转,变成了侍御史奏请覆审,举劾廷尉、少府放纵谋反者之罪。
杜延年是个烂好人,他觉得霍光会对这事不放,无非是想排除异己,杀一儆百。
同时,也觉得王平和徐仁甚是无辜,就来劝徐仁跟霍光服个软。
却不想,少府徐仁是块硬骨头,坚持己见,认为侯史吴罪不至死。
事情成了僵局,如今就算是杜延年再跑一趟徐府,都已是回天乏术。
“徐兄,你家中尚有娇妻幼子。听我一句劝,不要再为侯史吴免罪了。”离开徐府时,杜延年满心的无奈。
他明知如今的情势已很难挽回,却还是不死心。
他抚着徐仁的背,劝道,“你还年轻,前途光明,却又为何要为了一个不想干的侯史吴,把自己和廷尉的命都陪进去?”
徐仁苦笑几分,看的杜延年有心底里生出一阵哀凉。
男子素袍青衫、长身玉立,眉眼间却满是正气,耿直而坚定:“幼公兄,仁知道的。此番,我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是,我没有做错,就不会认,不会向权势低头。”
杜延年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出众、优雅挺拔的男子,忽然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有一声重重的叹息,转身离开,消失在驶往尚冠里的夜幕中。
徐仁转身回来房间,却意外的发现本意该休息的夫人正端正的坐在桌案前,直直的盯着他。
她的眼睛圈儿红了,里面噙着泪。徐仁低着头走过去,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也许他这辈子都会忘不掉这一双忧郁的眼睛。
徐仁行至对案,坐下。良久,寂静无话。
田夫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外子,只是她的神情是那般的哀戚悲恸,好像下一秒就会汪汪滚下泪来,哭个不住。
“夫人。”徐仁沙哑开口,终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缄默空气。
田夫人没有说话,她起身,轻轻的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她的头埋在徐仁的脊背上,泪水濡湿大片衣料。
徐仁也心痛,他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愧疚道:“对不起。”
田夫人摇了摇头,哽咽道:“不要道歉,妾只求你,求良人不要再管这个案子了。我们、我们向大将军服软好吗?”
徐仁听了妻子的话,忽而僵直了脊背,田夫人自然也感受到了。
可是她没办法,她只想要自己的丈夫活着,“本月下九的时候,我见到了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司马英。如今,她已是大司农夫人了。”
“妾为大人的事忧虑,想请教学富五车的司马夫人。
她告诉妾,只要适时表态就好。她的丈夫大司农杨敞胆小怕事,隐瞒了上官士族谋反的情报。霍光很生气,所以陛下的诏书虽然掩饰了杨敞的过失,却没有对其封侯。”
故事听到这,徐仁却来了好奇心:“这么说来,杨敞可是差一点害死霍光,为何霍光虽然责怪杨敞可如今却依然对他信赖有加呢?”
田夫人的手环住他的腰,缓缓道:“是司马夫人拉着大司农去了一趟霍光第。”
徐仁惊异:“什么,太史公的女儿竟也会奴颜婢膝!”
“不。”田夫人摇了摇头,“司马夫人只是带着自己的外子,去承认隐瞒情报的错。若说表忠心,也并不是对霍光,而是大汉、是天子。”
“呵”徐仁笑了,他心中悲凉,却因妻子的爱而一阵温暖,“我明白了,你要效仿司马英,规劝我承认这案子我判错了。”
亮晶晶的泪珠在田夫人眼睛里滚动,然后,大大的、圆圆的、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来:“大人也在为夫君打点,你是丞相的女婿,大人他几次为你解说、多方奔走,夫君又怎能辜负他的心意?”
徐仁叹气,抬手轻抚她的秀发。对视,眼中流露出款款深情。
月光肆意挥洒,两人的剪影绵绵地交织在一起。
半晌,他悲哀道:“夫人,仁已下定决心,慨然赴死,又何苦要连累车丞相呢?
你知道吗,大将军如今的权势,是不会因为岳父的求情而改变初衷的。我甚至很担心,若是岳父为我说情惹恼了他,也许会连累丞相,教仁于心何安啊。”
“不、不会的。”田夫人的脸色忽而变了,嘴唇都已发白,恐惧自心底蔓延全身,她很慌乱,“大人是两朝元老,他恐怕霍光不听,召了中二千石、博士会集于公车门,议论侯史吴当如何处理。
会议就在明日,夫君只要改口认错,相信罪不至死啊。”
“夫人,你太天真了。”摇摇头,颇惋惜,“且不说霍光会不会放过我,我如此固执只是为了向他抗议。”
“什么?!”田夫人惊恐的睁大了眼眸。
徐仁苦笑:“霍光是功臣、忠臣,这自然不假。但,他也是权臣。
没有人可以抗拒权利的诱惑,霍子孟也不例外。他只是想借这个案子打击异己,利用我杀一儆百。
会议开不开都没有什么意义,他的门生故友遍布朝堂,作壁上观者更是大有人在,不会有人敢于直言。
可怜丞相,甚至会被我这个不肖的女婿牵连。”
“夫郎,妾、妾不想你死。”田夫人的泪水似掉了线的珍珠,“我们认错好吗?”
“夫人,仁舍不得你,但我心中更重要的是大义。”徐仁目光灼灼,眸子里闪过的是田夫人看不懂的坚毅光芒,“我要用自己的血告诉霍子孟,他没有操控所有人。会有人反对他,会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看着哭成泪人的妻子,徐仁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讽刺的笑,却那般光彩耀眼:“夫人,过强的外戚会架空皇权,不妨赌一把。
今日霍光专政,王平和徐仁可以输、可以死,但终有一天,霍家必衰、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