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住在白溪村东头的白老头将自己新酿的三坛老酒搬了出来。去年他和铁匠打赌,赌白老头的儿子今年必然高中,而且能在谷雨之前回来。
今天已经是谷雨。
白老头心中烦闷,不是因为送出了好酒,只是又一年没见儿子了。
“唉!怎么连个信儿也没有。”白老头一边叹气,一边还是将酒坛搬到板车上。
铁匠家在村西头,白老头家在村东头,这一趟要他将酒送过去可不容易。
“诶?”白老头忽然想起了三个月前来到白溪村的那个小子,正好叫他跑腿,虽然那小子有些傻气,却是个乖巧听话的。
白老头便从厨房拿了三个刚做好的面饼准备当作帮忙的酬劳。
白老头要找的人离他家并不远,就在东头那棵梨树下,准能找到他。
“诶,白溪!过来!”白老头果然在开满梨花的树下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白溪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只是现在他满头狮发乱张,浑身衣服没有一块整布,到处都是脏兮兮的,再清秀的外貌也没人肯看了。
“你想起什么没有?”白老头问道。
白溪摇了摇头,他完全想不起以前的事情,甚至连现在的名字都是村民们帮忙取得,就用白溪村的名字。
白老头将三个面饼递了过去,道:“你帮我把酒送给铁匠,这三个饼给你吃了。”
“谢谢白爷爷。”
白溪冲着老头笑了笑,收下了报酬。
对于白溪来说拉一车酒穿过小村一点儿也不难,但当他将车拉到村西头时,他的肚子已经又饿了。
白溪将车停好在路边遮阳处,再从怀里拿出一个面饼吃了起来。就在他倚着板车吃饼的时候,村口走来了四个光头和尚。为首的是一个黄皮老僧,他双耳垂肩到有几分佛像,一身黄色僧袍与另外三人并无差别,但唯独手臂上套着三只金环,而旁人只有一只。
另外三个分别是壮硕如猪的胖和尚,尖嘴猴腮的瘦和尚,面似骷髅的丑和尚。
四人一路走来,每过一户人家就要上前敲门,询问两句便又离开,也不乞食,也不要钱,十分奇怪,直到来到铁匠门前。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一旁吃饼的白溪,或许他们看到了却并不在意。
“噹!噹!噹!”胖和尚上前敲门,他力气甚大,拍的门板摇晃,屋顶尘埃纷纷落下。
只听屋内传来一声答应,没过多久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佝偻的老者。他头发斑白,面如橘皮,一个不知什么毛皮做的围裙套在身上,左手拿着铁钳,右手拿着铁锤,一瘸一拐来到众人面前。
胖和尚是个粗鲁的莽汉,声音又厚又大,嗡声道:“认不认识裴宗道?”
老者似乎有些耳背,微微侧身道:“你说什么?菜刀?我这里有好的有差的,好的五两一把,差的卖两百钱。”
胖和尚摸了摸光头,道:“不是菜刀,是裴宗道!”
老者还是听不清楚,又走近了一步,道:“什么?几把菜刀?”
一旁的黄皮老僧却忽然笑了,嘴里叽里呱啦的说了一串。他说的是西域万俟国的语言,那是大雪山下一个笃信佛教的小国,全国上下和尚比官员还多。
听了黄皮老僧的话,瘦和尚和丑和尚脸色都是一变,只有胖和尚还傻傻地问道:“你就是裴宗道?”
“什么?你说什么?大点声?”老者又上前了一点。
瘦和尚看出了不对,招呼一声,便提了手中降魔杵砸向老者。
老者也不惊慌,左手铁钳一分夹住降魔杵,右手铁锤抡圆了锤在瘦喇嘛胸口,那黄色僧衣立刻陷下去一块。瘦喇嘛连退了三步,脸色或红或白或绿,紧接着喷出一口鲜血,就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南无阿弥陀佛。”黄皮老僧双手合十念诵一声佛号,接着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
胖和尚和丑和尚见同伴死了早已想要报仇,此时闻言立刻各提着降魔杵来打老者。三人战成一团,胖丑两个人用金刚降魔杵,招式大开大合,威力更是开碑裂石。却不想老者左手铁钳使得怪招,引两人力道互消,便全部化解开来,时不时还要撩锤反击。
三人打的乒乒乓乓乱响,周遭一应村民全都躲进家里不敢开门,唯独白溪本就是个无家可归露宿村头的,此时也没地方去,他却并不害怕,反而看的津津有味。
“嘿嘿嘿!”忽然一串笑声在白溪耳边响起,他转过头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邋遢污糟的老道士出现在旁边。
老道士笑了笑,在白溪身边坐下,顺手从他手里撕了半个面饼吃,白溪也不在意。
此时,一老一少两人在这角落里却是相映成趣,一般邋遢,一般污糟,同样的狮发乱张,同样的满身破布,只是少年的面目依稀可见起清秀,老道只有那顶冲虚冠还算看的过眼。
也许是吃了白溪的面饼,老道士也觉得不好意思,见白溪对场中情形有兴趣,便做起了讲解。
“那几个和尚是西域大雪山金轮寺的,这寺庙名字看起来不错,实际上是个邪门外道。几十年前一个中原的败类跑到金轮寺,赶跑了里面的和尚,又纠集了一帮邪祟,便开宗立派自称是血袍老祖。那个耳朵垂到肩膀的老和尚就是血袍的徒弟,叫做三摩耶,原来就是金轮寺的和尚,修行密教瑜珈术已有了些成就,后来屈服于血袍老祖入了邪道,另外三个都是三摩耶的徒弟,练得密教护法横练的武功。”
“那个老铁匠原名裴宗道,书香门第,二十岁中了进士,二十四岁投笔从戎,三十岁凭借一身家传武功已经是军中有名的好手,四十岁做了将军,可惜十年前做错了事,只能躲到这个村子里来。”
这边老道侃侃而谈,那里三摩耶和裴宗道几人却浑然不觉,依旧打的难解难分。
三摩耶看自己两个徒弟无法奈何裴宗道,便道:“裴将军何苦执迷不悟,若我出手你必死无疑,何不将玉玲珑交出来,你可自去。”
三人战团之中,裴宗道铁锤铁钳真好似舞出了花一样,任那胖丑二人如何鼓气用力,都奈何不得他分毫。
裴宗道甚至犹有余力回答三摩耶道:“说那么多作甚,十年前你师父尚未能拿走玉玲珑,凭你又如何!”
“无量寿佛。”三摩耶又道一声佛号,“裴将军言已至此,贫僧便不留手了。”
“南无,惹纳,多拉亚也……”三摩耶双手合十竟念诵起经文来。
“南无……三摩耶,三菩提耶……娑婆诃!”
只见他浑身金光大作,背后显现出千手千眼的法身,他此时虽一人念诵,却好像在雪山大庙中千百喇嘛一起诵经,嗡嗡哄哄,天地共鸣。
老道士眼前一亮,道:“这个三摩耶却是有几分天才,密教法相大小有数千种,这千手千眼相是最为上乘,最难修炼的一类。他竟另辟蹊径以音声入道,可惜!可惜!他为了速成不知杀了多少人,又用了多少血食祭祀?终是入了邪道,若遇到天罡正气,便如日出雪融,多少工夫也化作乌有。”
这番话语三摩耶自是听不到的,他浑身法力汹涌而出,全灌入身后法相之中,那千臂伸展,掌心千眼睁开,霎那间射出万千神光轰向裴宗道。
那神光快如闪电,裴宗道肉体凡胎怎么也躲不过去,更何况两边还有两个和尚挡路。裴宗道结结实实的被神光打中,整个人如同被攻城巨锤砸中一般飞了起来。
也许命运使然,裴宗道正正落在了白溪和老道面前。
裴宗道猛地咳出一口黑血,他的五脏六腑都已受创,但伤的最重的还是还是魂魄,今天就是别人不杀他,他也活不下来了。
白溪上前搀扶,裴宗道适才发现这里竟然还有别人。
“你怎么在这里?”
“白爷爷让我送酒给你。”
裴宗道转头才注意到了一旁运酒的小车。
裴宗道忽然笑了,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你将酒送回给白老头吧,他儿子今天回来了。”
“你没事吧?”
裴宗道又拍了拍白溪的肩膀,脸上笑的更加开心了,道:“我自有办法,快点去,去晚了白老头就走了。”
白溪不知道裴宗道怎么知道这些,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却发现老道不见了,心中也不在意,推着小车回去找白老头去了。
三摩耶三人似乎走了神,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入伙,竟也不阻拦白溪离去,只是上来将裴宗道包围住。
“三十年铁马金戈,一朝裹尸还……”裴宗道忽然唱起了不知是哪里的小调。
“待来年重点将,直捣狼山。”
一曲唱罢,白溪也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裴宗道捡起落在地上的铁钳,缓缓道:“可惜裴家剑法我只练了一个入门,否则十年前将你师父杀了,就没有这么多事了。”裴宗道语气颇为惋惜。
三摩耶的老脸上却神色不变,道:“贫僧倒是听闻老祖说当年若非蜀山剑侠舍命阻挡,你便是第一个要死的。”
裴宗道眉头动了动,道:“不错,我的剑法连先祖的半CD未学到,也绝非是血袍的一合之敌,这些年来躲在这里,我每天都害怕你们找上门来。”
三摩耶道:“既然如此何不交出玉玲珑,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裴宗道摇了摇头,道:“在裴家子弟中我的资质是极差的,学剑的时候怎么也练不好,那时教我的是大伯,他告诉我学剑最重剑心,剑是直的,只有心正不偏,剑才不会偏,不然心里动摇了一点,剑就要偏离一寸。我若将玉玲珑给你,我的剑心就没了。”
三摩耶作惋惜状道:“既如此,那只有你死了。”
裴宗道仰天大笑,道:“死亦何惧,舍生而取义。”他忽然将手中铁钳倒转,竟夹住了自己的左臂,这铁钳是特制的,内里开了锋刃,稍一用力便将左臂其根剪断,炽热鲜血喷出丈许。
那些鲜血起初喷溅出去,转瞬间却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一条条血蛇钻进铁钳当中。
三摩耶等三人看了也是脸色一变,他们看得清楚,分明是那铁钳上有怪异,正在吞噬裴宗道的血,甚至不仅是他上口喷溅出的血,还有那些在裴宗道身体里的血也被牵动着从裴宗道断臂处不断钻出。
裴宗道继续道:“如果是血袍来了,我自是无法幸免,所以自十年前起我就将佩剑融了练成这铁钳,日日夜夜用精血、剑意祭炼,这是我裴家的独门秘法,一腔热血,十年化碧,专破尔等邪魔外道。我本是防着那血衣天罗秘法,今天到让你们来试试。”
三摩耶脸色巨变,他从未听过这裴家的秘法,但看那铁钳好似活物一般吞噬着裴宗道的血液,再看裴宗道那迅速干瘪的身躯,怎么也知道其不凡之处。
瞬息只见,裴宗道的身体已经变成干尸,但他的脸上却还带着笑。
那笑让三摩耶等人心底发寒。
“快走!”三摩耶招呼一声当即飞身退走。
可惜晚了一步,那铁钳吸饱了鲜血化成一条血龙沸腾而起,第一个便咬住了三摩耶的法相。三摩耶催动法力,立刻那千手上生出千眼,千眼中射出神光打在血龙身上。
可惜血龙丝毫无损,咔嚓一声三摩耶的千手千眼法相便被咬的支离破碎。然而血龙尚不肯罢休,凭空一转再次腾飞起来。
三摩耶顾不上许多,伸手抓过自己的胖徒弟,一手附在灵台,一手按住命门,将仅存的法力都灌输进去。那原本就肥胖如猪的胖和尚立刻就像气球一样又鼓胀了三分。
这却是魔门的秘法,三摩耶要拿这个徒弟挡灾,双手一送胖和尚立刻迎向正落下来的血龙。
三摩耶看也不看结果,抓起丑和尚就跑,他当然不是好心,只是防着万一胖和尚没挡下血龙,这丑和尚就是最后一重保险。
果然胖和尚被血龙一绞,立刻爆炸开来,血浆碎肉炸的漫天漫地。而血龙受到冲击也是到飞出去,虽然转瞬间便恢复过来,可三摩耶已经跑远,血龙又追了一刻钟终于裴宗道热血燃尽,神通尽去,变成了一块龙形碧玉落在杂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