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骃”一词在它们的语言里指的是“马”,就它的词源而言,意思是“大自然之完美典型”。我对主人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我一定会努力尽快提高,希望在短时间内可以告诉它许多奇特的事。听了这话它十分开心,就吩咐它家的母马、小马以及仆人要抓住一切机会来教我,而它自己每天也要花上两三个钟头来为我辅导。住在附近的几位雌、雄马贵族得知我们家来了个神奇的“野胡”,不仅可以像它们一样说话,而且言谈举止中似乎还挺富理性,于是它们就常到我们家来走一走。这些马贵族很愿意同我讲话,又问东问西,我则尽我所能地去回答它们。有了这些机会,我在学习它们的语言方面进步相当快,结果我来到这个国家的五个月以后,不管它们说什么我都可以理解,还能够相当流畅自如地表达想法了。
那些想见见我、还想同我谈一谈、前来拜访我主人的“慧骃”都不大相信我真是一只“野胡”,因为我身上的遮盖物和其他“野胡”不一样。它们很纳闷,我身上除了头、脸、手之外,为何就看不到一般“野胡”有着的毛发和皮肤。不过,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次偶然机会,却泄露了我的秘密。
我已经跟读者说过,每天晚上等到全家上床睡了之后我才习惯脱衣盖在身上休息的。有一天清早,我的主人派它的贴身仆人栗色小马来叫我过去。它进来时我还在酣睡,衣服掉到了一边,衬衫也都掀到了腰部以上。它发出的声音把我吵醒了,然后就听到它吃吃艾艾地传达着主人的话;传完话之后它跑回到主人那里,惊慌不已地把看到的情况胡讲了一番。这我马上就知道了,因为我穿好衣服去拜见主人时它严肃地问,它的仆人所汇报的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睡觉时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而且它的贴身仆人还告诉它说,我身上一片白,一片黄,或者说不是那么白,还有些地方则是棕色的。
为了尽量让自己和那讨厌的“野胡”区别开来,我一直严守着关于衣服这一秘密,可是现在却再也守不住了。况且,考虑到自己的衣服和鞋子已经破旧不堪,很快就要穿烂了,我必须得想方设法用“野胡”或者别的兽类的皮另做一套换上,如此一来,我全部的秘密就要被它们知道了。于是我对主人说,在我所在的那个国家里,我的同类总是用加工过的某种动物的毛皮来遮住身体,一方面是为了体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抵抗炎热和寒冷的恶劣气候;如果它愿意,我立即就可以把衣服脱下来给它看,向它证明这一点;但我还要请它原谅,有些地方不能暴露,因为大自然教我们要遮盖。它说我讲的话真是令人费解,特别是最后一句,因为它不理解,上天既是把那些东西赐给我们了,为什么又要我们隐藏起它们来?就拿它和它家人来说,不管是谁,对自己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不过,就随我的意吧。它这么一说,我就先解开上衣脱了下来,接着我又脱去背心、鞋袜和裤子。我把衬衣放下来弄到腰部,再拉起下摆拦腰打了一个结,盖住赤裸裸的身体。
我的主人又迷惑又吃惊地观看了我全程的脱衣表演。它用蹄骹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起来,细细地瞧着,接着又非常轻柔地摸摸我的身体,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几遍。随后它说,显然我根本就是一只“野胡”,只不过我与其他的同类相比还是有相当大的不同,我皮肤光滑、白嫩,身上也没什么太多的毛,我的前后爪都很短,形状和其他“野胡”的也不同,还有我爱用两只后脚走路。它表示已经看好了,让我把衣服穿上,因为我已经冻得发抖了。
它老是叫我“野胡”,这让我很不开心,对此,我向它说明了这一点,因为我对这种令人恶心的动物极为痛恨鄙视。我求它不要再用这个字眼叫我了,也请它嘱咐家人和它所许可前来看我的朋友不要这样叫我。我还请求它为我保密,只要我的衣服还可以穿下去,除了它自己,就别再让他人知道我身上有这一层伪装了;至于它的贴身仆人栗色小马看到的情形,它可以命令它闭嘴的。
所有这些我的主人都非常谅解,于是它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样我的秘密就一直守到我的衣服再也不能穿的时候,我必须想些办法来添置衣服,关于这件事我后面还要提到。与此同时,它还要我不断努力掌握它们的语言,因为令它倍感吃惊的还是我说话和推理的能力,而对于我身体的样子,不管我穿没有穿衣服,它都不像对前者那样大惊小怪了。它又说,我答应过给它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它都几乎等不及了。
打那以后,它就更加努力地来教我。它带我见每一位客人,并请它们以礼待我,因为它私下里跟它们说,那样会让我高兴,也会让我越来越有意思。
每天我在侍候它的时候,它除了极为耐心地教我之外,还常常要问我几个有关我自身的问题,我也尽可能地去回答它;就这样,它已大致地知道了一些情况,尽管不是很全面。至于我如何一步步提高到能达到同它轻松自如地交谈的地步,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我第一次比较详细、有条理地讲述我的身世的谈话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我跟我的大约五十多个同类,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家(这点我早就设法告诉过它了),我们乘坐一只比阁下的房子还要大的木制空心容器在海上航行。我用最好的措词把我们的船描述给它听,还挥舞手帕向它说明风是如何把船吹向前方。有一次我和同伴争吵了之后,就被抛到了这儿的海岸上。我晕头转向地往前走着,不知身处何方,后来为那些可恶的“野胡”所困扰,直到它把我救了出来。它问我船是谁造的,我国的“慧骃”为何把船交给一群畜生管理?我回答说,我不敢再往下讲了,除非它承诺听完后不生气,我才能把答应过要说的一些奇闻逸事继续讲给它听。它答应不生气,我这才又往下说。我告诉它,那船就是由像我这样的人建造的,在我自己的国家以及我游历过的所有国家里,我这样的人类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统治者,也是唯一有理性的动物;但我到这里以后,看到“慧骃”处处表现得像是有理性的动物似的,心里吃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它或者它的朋友在一只被它称为“野胡”的动物身上发现有几分理性的时感受到的惊奇。我承认我身上各处都像“野胡”,但我却不能明白,为什么它们的本性会这般野蛮,居然退化到这步田地。我又说,假如我运气好有朝一日能够重返祖国,对人提及在这儿的经历(我是决心要说的),大家都会认为我说的纯属瞎话,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虽然我对它、它的家人及朋友都十分尊敬,同时它也曾答应不生我的气,我还是要说,我们的同胞不会相信,“慧骃”居然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而“野胡”却是畜类。
四
“慧骃”的真假观。主人不同意作者的说法。作者更为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身世和旅途经历。
听了我的活之后,我主人的脸上露出了惴惴不安的神色,因为“怀疑”或者“不相信”在这个国家里差不多没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因此一遇到这种状况,居民们就不清楚该怎么办了。我记得和主人谈话时,经常说起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的人性问题,但一聊到“说谎”或者“说瞎话”的时候,它就开始茫然不解了,虽然它在别的方面有非常好的判断力。它是这么认为的:言语旨在促使我们相互了解,让我们获得事实的真相;如果一个人颠倒是非黑白,言语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因为我听了它说的话却无法理解,不仅没有了解事实的真相,反被误导从而把白的当成黑的,长的看做短的,那么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它对于“说谎”这种作法的全部看法,而我们人类对“说谎”到底是怎么回事早就一清二楚,而且早已经普遍运用上了。
再回到原来的主题,当我谈到在我国“野胡”是唯一的统治者时,我的主人说那简直难以想象,它想知道我们那儿有没有“慧骃”,它们平时做什么工作。我告诉它,我们的“慧骃”多的是,夏天它们在田里吃草,冬天就养在家里吃干草和燕麦,做仆人的“野胡”替它们擦身、梳毛、剔蹄垢、喂饲料,还给它们铺床。“我理解你的意思了”,我的主人说,“很显然,从你所说的一切来看,无论‘野胡’如何自认为有理性,‘慧骃’到底还是你们的主人,我真的希望我们的‘野胡’也能像你们那样温驯服从”。我请求主人阁下原谅,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敢肯定,它听完我说下去的话一定会很气愤的。不过它坚持要我说下去,无论好坏它都要听听。我只好遵命。我承认,我们那儿的“慧骃”,也就是我们称之为“马”的动物,是我们所有动物里出身最高贵,也是最漂亮的一种,其体力和速度远远胜过别的动物;倘若为贵族所豢养,就会被用于旅行、比赛或者拉车什么的。它们会受到极为舒适细致的照料,直到病倒或者伤残才会被卖掉,再去做各种各样的苦力活直到死去;它们死后,皮剥下来按价出售,尸体则丢给狗或野兽吃掉。然而普通的马命就没这么好了,农民、搬运工或者别的下等人养着它们,要它们干非常重的体力活,吃的东西却非常差。我把我们骑马的方法、马笼头、马鞍、马刺、马鞭、马具和马轮子的形状以及用处尽可能地作了一番描述。我还说,我们在它们的脚底安上一种叫做“马蹄铁”的硬铁板,是由于我们经常要骑着马在石子路上走,装上“蹄铁”的话,它们的蹄子就不会被磨坏。
我的主人听完我的话后震怒非常,它很惊奇我们居然敢骑到“慧骃”的背上,因为它相信,它家里即使是最虚弱无力的仆人都能把最强壮的“野胡”掀翻在地,或者卧下来打个滚也能把那畜生压死。我回答说,我们的马从小就接受训练,让它听从指令去做事情;假如有的马顽劣不驯,就用它去拉车;倘若小马玩什么花招,就狠狠地抽它一顿鞭子;一般用来骑坐、拉车的公马通常在两岁左右就被阉割了,这样做可挫其锐气,使它们变得温顺;它们还确实懂得什么是赏,什么是罚,只是主人阁下,你应该可以想到,它们具有的理性丝毫不比这个国家的“野胡”差。
我费尽口舌,拐弯抹角地说了老半天才使我那主人听懂了我的话,它们语言词汇并不丰富,因为它们的需要和情感比我们的要少。不过我还是形容不出它对我们野蛮对待“慧骃”种族的做法有多么痛恨,尤其在我说到阉马是为了使它们不能繁殖后代,使它们更加顺从时,它更是对此深恶痛绝。它说,如果可能有这么一个国家,其中只有“野胡”才具有理性,无疑地它们应该会成为统治者,因为理性最终会战胜蛮力。不过就我们的体格,特别是我的体格来看,它认为,同样大小的动物再也没有谁会像我们一样,会如此野蛮地把理性运用到日常生活中去。所以,它想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野胡”到底是像我呢,还是像它那个国家的“野胡”。我回答说,我和我的大多数同龄人模样看来差不多,而年纪小一点的人和女人长得则更为娇弱,女人的皮肤大都像牛奶一样洁白。它说,我的确和别的“野胡”不一样,我远比它们干净,样子也更好看,只是,我与别的“野胡”之间的这些差别是否就说明真正占了点优势呢?它认为,这样一来我反倒不如它们。即使我前、后脚都有指甲,却没什么用处;说到我那前脚,它几乎就不能管它们叫前脚,因为它从来就没有见过我用前脚走路,我的前脚太柔弱了,无法在地上走;走路时前脚通常也不戴套子,有时即使戴了,那套子的形状也和我后脚上戴的不一样,也没有那么结实;我走起路来也不会稳当,只要有一只后脚滑一下,我就一定会跌倒在地。接着它又开始对我身上其他地方挑毛病:我的脸太扁,鼻子太高,两只眼睛都朝前,若不转动头,两边就什么也看不到。它又说,我倘若不把其中的一只前脚举到嘴边就无法吃东西,为了满足这种需要,大自然才给我安上那些关节。然而它又不明白我后脚上那几个开口、几个分叉到底有什么用;我的后脚太娇嫩,不穿上兽皮做成的套子就无法经受又尖又硬的石块的扎刺;我全身上下也没有一种抗热御寒的防护,不得不每天无奈地把那身衣服穿上脱下。最后它说,这个国家的每只动物生来就讨厌“野胡”,比它们弱的躲着它们,比它们强的就驱赶它们,所以,即使我们具有理性的天赋,它也无法想象如何才能消弥所有的动物对我们与生俱来的憎恶,我们又怎能驯服它们,使它们为我们效劳呢?不过它说,这件事它不必再跟我争论了,因为它更想了解我个人的情况,我所在的那个国家的情况,以及我此前的一些经历。
我告诉它,我真的希望它能对我讲的每一个细节都满意,不过我又很怀疑,不知道有些事情我能否解释明白,因为我要说的那些事在它的国家里还没有先例,主人阁下也许会对此毫无概念。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千方百计用种种近似的事物来表达我的意思,倘若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字眼,还请它多多帮忙。听我如此说,它开心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