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对这种情况心里明白得很,因此,在神圣的院长面前信心百倍、夸夸其谈地说了一通逻辑混乱但又意义深刻的乡下话。例如昨天夜里,月亮上来了,就得到瓜田里去铺草席,最后,他的话转到了这样一点:他有个兄弟,年纪也不怎么轻了,假如院长同意,他可以来帮助自己。因为他甚为精通园艺工作,会给修院带来好处,比自己出色得多。假如院长不同意这么做,难以完成任务,因此,就只好请求退职了。另外,他兄弟还有个小姑娘,他想把她带进修院,愿求天主保佑她,让她在修院里长大成人,谁晓得,说不定她有一天还会出家修行呢。
他谈完的时候,院长指间的念珠也停止了转动。她对他说:
“您能在天黑以前找到一根粗铁杠吗?”“干什么?”
“当撬棍。”“没问题,崇高的嬷嬷。”福舍勒旺答道。听了这句,便起身到隔壁的会议室去了,院长没再说什么。参议嬷嬷们也许正在那里开会。福舍勒旺一个人留在了接待室。
三、纯贞的嬷嬷
在一刻钟之后院长回来了。她依然坐在那张椅子上。那两个对话的人大概各有各的心思。
“福旺老爹!”“崇高的嬷嬷!”“您见过圣坛吧?”
“在那里有间做弥撒和日课的小隔扇。”“您到唱诗台那边工作过吗?”“两到三次。”“现在,我们需要把一块石头撬起来。”“重不重?”“祭台旁边那块铺地的石板。”“盖地窖的?”
“是的。”“恐怕需要两个男人。”
“登天嬷嬷会来帮助您,她和男人一样有劲儿。”“但一个女人从来不会赶上一个男人。”“但我们这儿只有女人。尽己所能就是了。”“我也不会那样。”“修院毕竟不是工场,重要之点在于尽了力。”“女人比不上男人,特别是比不上我的兄弟。”
“那撬棍不会有问题?”“不会。”“石板上有个铁环。”“撬棍套上去正合适。”“石板是可以转动的。”
“撬开它可能就没什么问题了。”“还会有四位唱诗嬷嬷会帮助你!”“窖开之后呢?”
“重新盖上。”“就这些。”
“不。”“请您下指示吧,我崇高的嬷嬷。”
“福舍勒旺老爹,我们认为您是信得过的。”“在这儿,干活儿是我的本分。”“还有,您什么都不要说出去。”“是,崇高的嬷嬷。”
“开了地窖以后……”“再盖上。”“可在这之前……”
“还需要做什么,崇高的嬷嬷?”“有东西要放进去。”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寂下来。院长又在踌躇了,她伸出下唇,噘了一下嘴,之后就打破了沉默:
“福旺老爹!”“崇高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晨有位嬷嬷死了。”“我不知道。”“您难道没有听到钟声?”“我那里什么也没听见。”“是这样吗?”“唤我的钟声,我同样听不大清楚。”“她是在天刚亮的时候死的。”“而且,今天的风并不冲我那边吹。”“那位受难嬷嬷,一个有福的人。”
院长说不下去了。她嘴唇频频启闭,似乎是在默念什么经文。不一会儿她又说:
“三年前,有个叫贝都纳夫人的冉森派教徒,只因见到受难嬷嬷做祷告,便皈依了正教。”
“崇高的嬷嬷,现在,我听到了报丧钟。”“嬷嬷们已经抬她到礼堂的太平间了。”“我明白。”“除了您,任何人不应该进入那间屋子任何男人都不允许。您得留神。不要弄出什么事故来——我指的是在女人的太平间里出现一个男人!”
“绝不会!”
“嗯?”
“绝不会!”“您说什么?”“我说绝不会。”“绝不会什么?”
“崇高的嬷嬷,我只说绝不会,我没说绝不会干什么!”
“我不懂您的意思。您为什么要说绝不会呢?”“崇高的嬷嬷,我是接您话茬儿的。”“可我并没有说绝不会。”“您没有说,我可是跟着您的话说的。”正在这时,钟报9点。
“在早晨9点和每点钟,愿祭台上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院长说。
“阿门。”关于“绝不会”的争执正巧被那钟声打断了。假如没有它,院长和福舍勒旺就很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取得一致。
福禽勒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院长重新沉默了一会儿,不多时,她又提高嗓子说:“死后她还会显圣是因为受难嬷嬷生前劝化了许多的人。”
“一定会的!”福舍勒旺一面说,一面挪动他的腿,免得站长了站不稳。
“福旺老爹,修院通过受难嬷嬷,受到了神的恩宠。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贝律尔红衣主教那样,做到一边念着弥撒经,一边咽气,在魂归天府那一刹那,口里还在咏念着:‘所以我做此贡献。’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神智还保持清醒。她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遗言。要是您平日更为心诚,待在她的静室里,让她摸摸您的腿,您的病就好了。她脸上带着笑容而去。大家感到,她在天主的心中复活了。她去了天国。”
福舍勒旺以为院长在背诵一篇经文。“阿门。”他说。“福舍勒旺老爹,死者的愿望是应该得到满足的。”福舍勒旺仍沉默不语。院长只好又说:“在此之前,我征求过好几位教士的意见,他们是声名显赫宗教界的权威人物。”“嬷嬷,我现在可以听清楚报丧钟的声音了。”“而且死者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位圣女。”“和您一样,崇高的嬷嬷。”“我们的圣父庇护七世特别恩准她在棺材里静静地度过……这样过了20年。”“您指的是替波拿巴加冕的人吗?”对像福舍勒旺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来说,这种冒失是不应出现的。幸而那位院长,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
“福旺老爹!”“圣迪奥多尔,卡巴多斯的大主教,生前叮嘱人们在他的墓上只刻这么一个字:Acarus,意思是蚯蚓,后人照他的意思做了。这是真的吗?”
“确有其事,崇高的嬷嬷。”“圣泰朗斯,台伯河人海处港口的主教,要后人把插在弑君犯坟头的那种标志刻在他的墓石上,希望过路的人见了都对他的坟吐唾沫。人们照他说的做了,因为死者的愿望是不能违背的。”
“但愿如此。”几粒念珠又无声地被捻了过去,院长接着说:“福旺老爹,我们要把受难嬷嬷装殓在她已经躺了20年的那口棺材里。”“应该如此。”“这不过是睡眠的继续。”
“那么,我得把她钉在那棺材里吗?”“是的。”
“殡仪馆的那口棺材呢?我们要把它放在一边吗?”“是的。”
“我依照极崇高的修院的命令行事。”“有四个唱诗嬷嬷会来帮您。”“假如只钉棺材,倒不必劳她们的驾。”“不,帮您把棺材抬下去。”
“抬到哪里去?”“抬到地窖里去。”“什么地窖?”“祭台下面那地窖。”福舍勒旺跳了起来。“祭台下的地窖!”“对。”
“可……”“你要带一根铁杠来。”“行,可是……”
“把铁杠插在那铁环里,把石板旋开来。”“可是……”“嬷嬷临终前留下的遗言是,葬于圣坛的祭台之下,不沾俗人之泥土,死后留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她对我们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也就是说,她向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命令。”
“但这是被禁止的。”“人禁止,天主命令。”“万一让人发现呢?”“我们信得过您。”“啊,我,我是您墙上的一块石头。”
“院务会议在进行着,刚才我去与她们商议过了。参议嬷嬷们做出了决定。大家要照受难嬷嬷的遗言行事,把她装殓在她的棺材里,埋在祭台之下。您想想,福旺老爹,会不会有奇迹出现!这对修院来说,是多大的神恩啊!奇迹必出在这一墓地!”
“可是,崇高的嬷嬷,万一卫生委员会的人员……”“圣伯努瓦二世在丧葬问题上曾违抗君士坦丁。波戈纳。”
“那么,警署署长……”“教士有权按照宗教仪式举行丧葬,就是说,我们有权把自己的故去的修女葬于祭台之下。”“还有那警署的侦察员……”“在十字架前,世界能算得了什么!‘即使天翻地覆,十字架依然屹立。’这是查尔特勒修院第七任院长玛尔丹给修院立下的箴言。”
“阿门。”福舍勒旺听不懂拉丁语,所以每次听到拉丁语,总是一本正经地用“阿门”来进行掩饰。
“天主得受警署署长的管辖,真是一个颠倒了一切的时代!您就住口吧,福旺老爹!”
只听院长又说:
“谁也不应当对修院处理丧葬问题的权力有所怀疑!只有狂热派和怀疑派才会这样。我们生活在一个思想混乱的时代。该知道的,大家全不知道,不应当知道的,大家却全明白!卑鄙!下流!污浊!一个是极其伟大的圣伯尔纳,另一个是13世纪善良的教士伯尔纳,可如今,居然有许多人对他们两个分辨不清。另外,还有人在亵渎神圣,竟把路易十六的断头台比成耶稣基督的十字架。真是岂有此理!当心基督发怒吧!前任大主教,佩里戈尔红衣主教,居然不清楚贝律尔的继承者是谁,也不清楚贡德朗的继承者是谁,不清楚布尔戈安的继承者是那位,也不清楚继承者是圣马尔泰之父。人们知道戈东神甫,并非因为他倡议建立了经堂,并且居三位倡议人之首,而是因为他的名字被信奉新教的国王亨利四世用作骂人的对象。今天竟有人攻击宗教。什么原因?因为出现了一些坏神甫,教会出现了败类,因为加普的主教萨吉泰尔是昂布伦的主教萨乐纳的兄弟,而且他们俩都追随过摩末尔。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这是回避真理。黑暗正是他们的正常状态,谁也不肯好生想想地狱。啊,多没良心!现在叫奉革命之命,过去叫奉国王之命。难道你不知道对死人和对活人应负的责任吗?清净的死不被允许,丧葬成了公众事业!真真令人心寒。对自己的死者,我们有自行处置的权力。我特别鄙视假心假意唱圣诗的人,同时也特别憎恨低着脑袋做祈祷的人。我唾弃邪魔歪道,我尤其厌恶那些意见与我相左的人。”
院长吐了一口气,继而又回转过头来对着福舍勒旺说:
“福舍勒旺老爹,讲妥了吗?”“妥了,崇高的嬷嬷。”
“我们可以依靠您,是吗?”“我服从命令。”“这就对了。”“我一向忠心耿耿对修院。”
“就这么办。您把棺材钉好,嬷嬷们把它抬进圣坛,举行超亡祭。之后,大家回到静室。夜晚11点至12点,您带着铁杠过来。一切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圣坛里除了那四个唱诗嬷嬷、登天嬷嬷和您之外,再没有别人。”
“还有那柱子下的嬷嬷呢。”“她不会看见。”“可她会听见。”
“她不会注意,况且修院知道了,外面也不会知道。”稍停了一会儿,院长继续说:“您把铃铛解下。柱子跟前的那个嬷嬷不会知道您也在场。”。
“崇高的嬷嬷!”“什么事,福旺老爹?”“验尸的医生来过吗?”
“他4点钟来检查过。我们已经敲过,叫人去找那验尸医生的那种钟。难道您又没有听见?”
“我只注意叫我的钟。”“这就对了,福旺老爹。”“崇高的嬷嬷,至少得有6尺长的根铁杠才行。”
“您能找到吗?”“在有铁栅栏的地方可以找到。那里铁杠多得很。”“午夜前三刻钟左右,不要忘了。”“崇高的嬷嬷!”
“还有什么事?”“假如再有类似的活让我兄弟做……他力气大得很!”
“您一定要尽快完成。”“我快不到哪里去!我是个腿瘸的残废人,需要一个帮手。”
“瘸腿并不算是缺点,也许是一种福相。打倒伪教皇格列高利以及重立伯努瓦八世的亨利二世就有两个外号:圣人和瘸子。”
“有两件外套可不错。”福舍勒旺嘟囔着,显然,他有点耳聋。
“福舍勒旺老爹,我想,得准备花上整整一个钟头吧?这也许并不富裕。祭礼夜间12点开始。您必须在11点钟带着铁杠到大祭台旁边来。应当在开始前一刻钟把一切都准备好。”
“行动会证明我对修院的忠诚。一切就这样定了。现在我去钉棺材,11点准时到达圣坛。唱诗嬷嬷们会在那里,登天嬷嬷会在那里。这样的场合,有两个男人会妥当些。算了,不再提这些!我带着我的撬棍。我们打开地窖,把棺材抬下去,再盖好地窖。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政府也不会起疑心,崇高的嬷嬷,这总行了吧?”
“不。”“那还有什么事呢?”“还有那口空棺材。”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福舍勒旺和院长都在思考。“福旺老爹,把那棺材抬出去,然后怎么办?”“埋。”
“空的?”一阵沉寂之后。福舍勒旺伸出左手,做了一个驱散疑难的动作。“崇高的嬷嬷,是我一个人到礼拜堂的那间矮屋子里去钉那棺材的,没有别的人,我用盖棺布把棺材遮上就是了。”
“是这样,可那些脚夫在抬进灵车,送进坟坑时,一定会感到里面是空的。”
“啊!见了……”福舍勒旺叫了起来。福舍勒旺“鬼”字快吐出口的时候,见院长瞪着他画十字,于是,连忙刹住,便信口胡扯了些什么,来掩盖他的失语。
“崇高的嬷嬷,我在里面填些泥土来增加棺材的重量,这和人在里面一样。”
“您就安排吧!泥土和人,原是一样的东西。”
“没问题。”院长烦闷阴郁的脸,现在平静下来了。她做了上级要下级退去的那种表示后,福舍勒旺便朝屋门退去。他快要跨出门外时,院长又微微提高了嗓子说:
“福旺老爹,我对您很满意。明天事妥之后,您把您的兄弟带来好了——另外还有那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