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我们当尽可能地给没有知识的人创造接受教育的机会;不办义务教育是社会的罪过。一个人心中充满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生。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而是制造黑暗的社会。”主教有一套奇特和独到的评判事物的见解。迪涅曾经有一个人因为谋财害命而被判处死刑。那个不幸的人曾在集市上卖过艺,摆过书信摊。他并不是什么读书人,但也不是个文盲。在行刑的前一天,驻狱神甫忽然病倒了。有人去找本堂神甫。但他有意拒绝,说:“这苦差事和那个卖艺人都与我无关,我正病着。再说,那地方不属于我该管的范围。”这话传到了主教耳朵里。主教说:“本堂神甫没说错。那不属他的范围,是属于我的。”说罢,他跑到监狱去,在那个“卖艺人”的牢房里,呼唤着他的名字,挽着他的手,和他谈起来。他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在那个“卖艺人”的身旁足足呆了一天一夜。他为那囚犯的灵魂向上帝祈祷,也要那囚犯祈祷,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他给他讲最善的、也是简单的真理;他安慰他,把一切都教给了他。那人原本因为要面对死亡而悲痛绝望。因为,死,对他来说就像堕入万丈深渊。他正站在那阴惨世界的边缘,一边战栗,一边向后退缩。他没有到对死活无所谓的地步。他似乎正从一个无法补救的缺口,不停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但他所能见到的,只有一片黑暗。而如今,主教却让他望见到了丝丝光明。
第二天,行刑人来的时候,主教仍然在他的身旁。他披上紫披肩,悬着十字架,跟着那被缚在绳索中的临难人走完一段路,然后并肩站在大众的面前。他又和他一起上了囚车,一同上了断头台。那受刑者昨天还是那样愁惨,现在,他却异样的兴奋和舒展。他觉得,他的灵魂得救了。他在期待着上帝。从断头台上下来的时候,那个主教的目光令在场的人个个肃然起敬。在回到他一向戏称做“宫殿”的那所破屋子里的时候,他对他的妹妹说:“我刚刚进行了一场盛大隆重的典礼。”
城里有许多人对主教刑场上的举动议论纷纷,上层阶级客厅里的人说主教的举动是矫揉造作,而人民却被感动了,并且对主教更加钦佩。
断头台行刑确实也让主教本人受到了震动;很久以后,他才镇定下来。断头台,的确具有一种让人感到晕眩、惶惑的力量;假如我们亲眼见到了一座断头台,我们会发现,所受到的那种惊骇就如此的强烈。断头台,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许人中立,它的别名叫“镇压”。它是法律的体现。见到它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栗。断头台不是由木条、铁器和绳索搭成的没有生气的机械。它像是一种让人产生无可名状的阴森逼迫感觉的生物。那机械能了解,那木条铁件和绳索全都具有意识。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伙,它在吞噬,在吃肉饮血。断头台,是一种鬼怪,它以制造的死亡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人们可以随时把主教叫到病人或者临死的人的床边。他会主动到寡妇和孤女的家中去。他常常会在失去爱妻的男子和失去孩子的母亲的身旁静静地坐上几个钟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缄默。他从不会拿遗忘来消除苦痛。他说:“不要惧怕死亡。”他总是想方设法用信仰去慰藉失望的人,让他们能在逆境之中把俯视墓穴的悲痛转化为仰望星空的感情。
五、主教的住宅
我们已经提到过主教的房子:二层楼房,楼下三间,楼上三间,屋顶上有一间气楼。楼后面有一个园子,1/4亩大小。两个女人住楼上,主教住楼下。楼下,一间是临街的餐室,一间是卧室,一间是经堂。餐室在最外,经堂在最里。经堂附有半间仅容一张床的小暖房,主教常让那些来处理辖区事务的乡村神甫们睡在这张床上。
花园里还有一间小房子与正屋相通,是作为厨房和食品贮藏室来使用的。园子里还有一个牲口棚,里面养着两头母牛。主教每天早起总是分一半母牛产的奶给医院的病人。他说这是他在付“什一税”。
他的房间很大,为了节省冬季取暖的木柴,他在牛棚里用板壁隔出个小房间。这里成了他在严冬夜间生活的地方。他称它为“冬斋”。
冬斋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没有上过漆的木方桌和四把麦秸心椅子。餐室里有一个涂了淡红漆的旧碗橱,是这里唯一一件奢侈品。主教还有一个罩着白布帷并弄上假花边的碗橱,顺便做经堂的祭坛。
迪涅一些有钱的女忏悔者和虔诚的妇女,多次凑钱要给主教的经堂修一座像样的新祭坛,但每次他把钱收下后,都分给了穷人。
主教说:“最美丽的祭坛,是一个由于得到了安慰而感谢上帝的受苦人的灵魂。”
经堂里有两把麦秸心的祈祷椅。卧室里有一把扶手椅,也是麦秸心的。有时客人超过七个,就得到牛棚的冬斋去搬椅子,到经堂里搬祈祷椅,到卧室里去搬扶手椅。这样,他们可以集中起11把待客的坐具。每次有客来,总得搬空一间屋子。
如果来的是12个人,在冬天,主教便自己立在壁炉边;在夏天,他就领客人到园里去。
巴迪斯婷姑娘做梦都想在客厅里摆上一套荷兰产的黄地团花图案丝绒的天鹅颈式紫檀座架的家具,最好再配上长长的沙发。但这至少需500法郎。她省吃俭用,五年也只攒下42个法郎10个苏,于是,她就此打消买家具的念头。
窗上挂着一条已经破旧不堪的古老的粗毛呢窗帷。玛格丽特大娘在正中缝补的补丁恰成十字形。主教对此十分满意,时常指给人看,并说:
“缝得多好!”
楼里所有的房间,都是刷过灰浆的。后来,玛格丽特大娘在巴迪斯婷姑娘的房间的裱墙纸下发现了一些壁画。原来,这所房子曾经是一些绅士的聚会场所。
每间房子的地面都铺上了红砖。床前铺上了麦秸席。经过两位妇人的照料,这房子变得十分整洁,主教对此深感满意。
主教留有六套银餐具和一只银的大汤勺。这是他以前就有的。每天,玛格丽特大娘望着这些银器在白色的粗纹台布上放射灿烂的光辉,乐在心头。这位主教也确实曾几次说过:
“我不用银器吃不下东西。”除这些银器外,主教还有两个粗重的银烛台。它们是他的一个姑祖母的传下来的。那对银烛台经常陈设于主教的壁炉之上,各插着一支蜡烛。每当他留客进餐时,玛格丽特大娘就把它们摆在餐桌之上,点燃烛台上的那两支蜡烛。
主教卧室的床头上方有一个壁橱。每天晚上玛格丽特大娘都要把六套银器和汤勺锁在壁橱里,但钥匙却总是留在锁上。
建筑物的园子里有四条小径,小径隔出了四块方地,边沿种了黄杨。玛格丽特大娘在三块地上种了蔬菜,第四块地,主教种上了花草。
有一次,玛格丽特大娘打趣主教说:“您处处盘算,这儿有一块地偏偏没有被利用起来:种些蔬菜,我感觉比种花好”
“玛格丽特大娘,”主教说,“您弄错了,美和实用没有什么界限。”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也许美更有用些。”
主教在方地上所花的劳力与他花在书本上的一样多。他经常在这上面费去一两个钟头,修枝、除草。
他住处的门从不上锁。我们说过,餐室的门打开就是天主堂前面的广场。在他来以前,这门是装了锁并上了铁闩的。主教入住的时候叫人把那些拆除了。于是,那扇门,无论什么时候都只用一个活销扣着。任何过路的人,随时都可以把门推开。起初,那两位妇女还对此有些抗拒,到后来,她们见主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也放宽了心,至少装出了放心的样子。反正玛格丽特大娘还是一直放心不下。
有一天,一个大名鼎鼎的教士冷不防来到主教家。他来问主教先生,让大门日夜开着,人人都可进来,主教是否十分有把握在防范如此松懈的家里,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主教听了,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严肃而温和地说:“除非上帝要保护他,否则上锁也不济于事。”
他喜欢这样的话:“龙骑队长有龙骑队长的勇敢,教士有教士的勇敢。”随后,他又加了一句:“但是,教士的勇敢应该是内在的。”
六、克拉沃尔特
这里,我还要向您讲述另外一件事情。在阿柳尔峡一带曾一度有一个叫做加斯帕尔·白的匪帮横行。他们被击溃后,部将克拉沃尔特隐于山林,率领着加斯帕尔。白的残部出没于法国境内的巴塞隆内特。他在鹰轭山洞里藏身,出来后,在玉碑和小玉碑峡谷一带的村落和乡镇活动。后来,他竟然进逼昂布伦,夜侵天主堂,还洗劫了圣衣库。警察对此束手无策。那一带的百姓也因此深感惶恐不安。他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恶汉,不但屡次逃脱,有时还公然抵抗。就在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主教巡视到了这个地方。乡长赶到沙斯特拉找到他,劝他返回。克拉沃尔特占领了前面的一座山,他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阿什一带,甚至更远。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派卫队护送,也难保主教的安全。
“您怎么可以不带卫兵,我的主教?”乡长说。“我主意已定,绝对不带一个卫兵,而且,一个钟头之内我就要出发。”
“出发?”
“是的。”
“一个人去?”
“一个人。”
“主教,听我说,您不能那样。”
“在那儿,”主教说,“有个小小的穷村子,我有三年没有去了。那里的乡亲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是些和蔼诚实的牧人。他们牧羊,30头母羊中只有一头是自己的。他们会做各色的十分漂亮的羊毛绳。他们会用一种六孔小笛吹奏好多优美的山歌。需要有人经常和他们谈一谈慈悲的上帝。假如连主教也怕匪徒,不去那里,他们会怎么想呢?”
“可是,主教,万一您遇见了强盗怎么办?”
“噢,”主教说,“对,您说对了,我会遇上他们。假如那样,我可以和他们谈谈慈悲的上帝,我想他们也需要这个。”
“可是我的主教,那是一伙土匪呀,是群狼呀!”
“乡长先生,你怎么不这么想想,也许耶稣正要我去放牧那群狼呢。”
“主教,他们会把您抢劫一空的。”
“我可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抢的。”
“他们也许会杀害您。”
“杀一个念着消食经从那儿过路的老年教士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唉!我的上帝!想想看,万一碰上他们呢?”
“那我就请他们为我的穷人们捐上几文。”
“主教,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冒着生命危险去那儿!”
“乡长先生,”主教说,“我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活着,我是为拯救世人的心灵才活着的。”劝说无效,乡长只好让他走了。他带着一个自愿作向导的小孩子走了。乡人对他的执拗劲儿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
他没有带他的妹妹和玛格丽特大娘。一个人骑在骡背上,踏上了山路。结果,没有碰见任何人,平安地到了他的“好朋友”——牧人的家里。他在那里住了两个星期,每天传道、行圣礼、教育、感化人。快要离开时,他打算以主教的身份做一场大弥撒。并且和本堂神甫商量好了。没有主教的服饰,他只好打简陋的乡间圣衣库的主意了:在那里还有几件破旧的、装着假金线的锦缎祭服可以穿。
“别发愁!”主教说,“神甫先生,下次礼拜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做大弥撒的事说给大家听。会有办法的。”
附近的几个天主教堂已倾其所有。但是就算这样,凑起来的东西仍不足以装扮一个大天主堂里的唱诗班。
就在众人犯愁的时候,有两个骑马的陌生人带了一口大箱子,出现在本堂神甫的家中。骑马人明确了要把箱子交给主教先生后,就走了。箱子里装着一件金线呢披氅、一顶装有金刚钻的主教法冠、一个大主教十字架、一条华美的法杖,这些都是一个月之前昂布伦圣母堂丢失的东西。里面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呈奉卞福汝主教。克拉沃尔特。”
“你看,我说过总有办法的吧!”主教说,“我们原以神甫的白衣自足,现在,蒙上帝眷顾,有了大主教的披氅了。”
“主教,”神甫低声说“,这赠赐者不是上帝便是魔鬼。”主教严肃而又一本正经地说:“上帝!”人们对他的行动赞叹不已。他的妹妹和玛格丽特大娘望眼欲穿地盼他回家。当他回到神甫家中的时候,他对他的妹妹说:
“怎么样,我的主意不错吧?一个穷教士,两手空空地走,却满载而归。出发的时候,我带着的只有一片信仰上帝的诚心,现在,却把整个天主堂的宝库都带回了家。”
晚上临睡前他说:“永远不要惧怕盗贼和杀人凶犯。其实值得怕的,只有我们自己。偏见是盗贼,恶习是杀人凶犯。重大的危险其实发生在我们的心里。危害灵魂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脑袋,钱袋,都是身外之物。”
他又对他妹妹说:“我的妹妹,教士是永远不能提防邻人的。就算到了危急关头,我们也只有祈祷上帝,不要让我们的兄弟因为我们而犯下罪孽。”
七、酒肉哲学
我们曾经提到过一个帝国时代的上院议员。这是一个非常精明果断的人。在他的一生中做任何事情都很直截了当。对于人生中遇到的任何难题,比如良心、信仰、誓言、公道、天职之类的,他从不在意;在个人发展和夺取利益的道路上,他绝不动摇。总是一往无前地奔向目标。在生活中他总能审慎地抓住那些好的机会和财源。对于儿子、女婿、亲戚,甚至朋友,他也尽力帮些小忙。他幽默诙谐,又知书达理,因而自认为是伊壁鸠鲁的信徒,实际上他也许与比戈·勒白朗是一路货色。有时,他会带着和蔼而高傲的气派当面对莫里哀先生加以嘲笑,而莫里哀先生对此却总是不予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