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威深藏不露。他似乎是一种象征。他的额头和眼睛都深深地埋在帽檐之下,下颌掩盖在领带之后,手缩在衣袖里,然而,一旦认为需要,他那青筋暴露的额头,阴气逼人的眼睛,吓人的下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样的短棍,都会像伏兵那样突然从黑影里出现。
他尽管讨厌读书,但闲暇时还找来一些书籍阅读。他一点也没有不良的嗜好。得意的时候他只闻一点鼻烟。
沙威好像是一只永远盯在马德兰先生身上的眼睛——一只充满疑惑和猜忌的眼睛。马德兰先生对此也有所察觉,不过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此,他不仅没有询问沙威,而且没有回避他,坦然地承受沙威那恼人的目光。他对待沙威和对待旁人一样,轻松、和蔼。
有一次,沙威对自己说:“现在我相信,我已经抓住了他的尾巴。”在这以后,他一连思索了三天,三天都没有吭声,似乎他将要到手的证据丢失了一样。
马德兰先生那样恬静、那样安闲,做起事来那样荡然,这一切,实在令沙威感到迷惑不解。
然而,有一天,他的这种奇特的行为似乎给了沙威狠狠的一击。
六、福舍勒旺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从滨海蒙特勒伊的一条没有铺石子儿的小街经过时,看见远处聚了很多人,并发出阵阵嘈杂的声音。于是他赶到了那儿。原来,一个叫福舍勒旺的老年人刚刚摔倒在他的车子下面,因为那拉车的马滑了一跤。
这福舍勒旺从前当过乡吏,原是一个粗通文墨的农民,马德兰刚刚到达本城的时候,他的生意正在衰败。福舍勒旺眼见这个普通工人日益富裕,而他自己,一个大老板却渐渐衰败下来,感到满腔嫉妒,一遇机会,便竭力对马德兰加以暗算。后来,他破了产,年纪老了,也没有家室儿女,为了生活,只好靠仅有的一辆小车和一匹马糊口。
那马的两条后腿跌伤了,动弹不得,老头子躺在车轮中间,难以爬起。整个车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胸口上。车上的东西非常重。福舍勒旺伯伯疼得一直惨叫。有人试图把他拖出来,但是不成功。假如帮助不得法,还可能会送了他的命。现在除非把车子撑起来,才能救他。
出事后,沙威赶到了这里,并派人去找千斤顶。马德兰先生到了。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给他让出一条路。
“救命呀!”福舍勒旺老头喊着,“哪位好心人来救救老人……”
马德兰先生转身对众人说:“能找到千斤顶吗?”“已有人去找了。”一个农民回答说。“得等多久?”“得到钉马蹄铁的工人福拉肖家取,最快也得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大声叫了一声。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地浸湿了,那车子正在下陷,现在把那老车夫的胸口压得更紧了。不出五分钟,他的肋骨一定会被压断的。“那么长时间,肯定不行!”马德兰说。“没有别的办法了。”“恐怕来不及了,你们瞧,车子在继续下陷!”“我的圣母!”“听我讲,”马德兰又说,“那车子下面还有处空地方,可以爬进去一个人,用背把车子顶起。这样,不用半分钟就可以把这个可怜的人救出来了。谁既有良心又有力气,他可以得到五个路易!”
没人应声。
“10路易。”马德兰说。在场的人都低下了眼睛,其中有一个低声说:“谁有这么大的力气?弄不好,反而把自己搭进去。”“谁来!”马德兰又说,“20路易!”依然没人吭声。“大家并非没有心肝。”一个人喊道。马德兰先生转过身,认出了说话的人——沙威。他刚才没有注意到沙威也在现场。沙威继续说:
“他们缺少力气。把这样一辆车子扛在背上,非得一个特别有劲的人不可。”
随后,他眼睛盯住马德兰先生,一字一字地说着:“马德兰先生,我这辈子只碰见一个人,能够照你说的这样去做。”马德兰大吃一惊。
沙威眼睛仍然盯着马德兰,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说:“从前的一个苦役犯。”“嗯!”马德兰更是大吃一惊。“土伦监牢里的一个苦役犯。”马德兰惊得面如土色。车子依旧慢慢地向下陷着。福舍勒旺伯伯喘着气,吼起来:
“憋死我了!我的肋骨要断了,我快不行了,快些找千斤顶或是别的东西,快!哎哟!”
马德兰四下张望,又喊道:“就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救这可怜的老人一命得20路易吗?”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有反应,此时,沙威说:“我认为只有那个苦役犯才能代替一个千斤顶。”“哎呀!压死我了!”那老人喊着。马德兰抬起头来,望着沙威,他的目光正好迎上沙威那双鹰眼的眼神儿。马德兰先生又看着那些呆着不动的农民,苦苦地笑了一下。随后他不再说什么,双膝跪在地下,在场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喊,他已经到了车子的下面。
马德兰几乎仰面躺在那一堆可怕的东西下面,两次打算弯下胳膊去够他的膝头,但都没有成功。大家见到这样的情景,喊起来:“马德兰伯伯,快出来!”那年老的福舍勒旺本人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请快别白费力气了,您就让我死好了,别再搭上你了。”马德兰没有吭声。
周围的人惊慌之极。眼见车轮又陷下去了许多。马德兰似乎已经很难从车底下出来了。
忽然,大家看见那一大堆东西抖动起来,车子慢慢地升起来了,车轮从泥坑里拔起了一半。随后,大家听到一种几乎气绝的声音:“赶快帮忙!”
大家一齐拥过来。一个人的努力调动了所有的人的力气和勇敢。车子被20条胳膊抬了起来。福舍勒旺老头得救了。
马德兰站起来,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他的衣服撕破了,满身污泥。见此情景,每个人都哭了。那个得救的老人吻着马德兰先生的膝头,嘴里不住地喊慈悲的上帝。马德兰的脸上的表情既无比的快慰,又是无限的惨痛。随后,他把恬静自如的目光射在沙威的脸上,沙威也始终盯着他。
七、去巴黎当园丁
福舍勒旺的膝盖骨被压坏了。马德兰伯伯让人把他抬进他工厂内的疗养室。在疗养室里服务的是两个修女。第二天清早,那老人醒来后,发现床头小桌上有一张1000法郎的票据,还有一张纸,纸上是马德兰亲笔写的一句话:“我买下了您的车和马。”其实车子已经碎了,马也早已死掉。福舍勒旺的伤不久就治好了,但他的膝关节却不能再弯曲。马德兰先生在巴黎圣安东尼区的一个女修道院里安排那老人当了园丁。
没过多久,马德兰先生被任命为市长。当他披上那条掌握全城命运象征的绶带时,沙威不禁浑身发抖。此后,他尽可能躲开与市长碰面。到非与市长见面不可的时候,他便恭恭敬敬地说上几句话。
马德兰伯伯为滨海蒙特勒伊的繁荣做的贡献,还有一种影响:当居民窘困、就业不充分、商业凋敝的时候,纳税人由于手头拮据,必然拖欠税款。而当纳税人手头宽裕,安居乐业时,税收工作便特别顺利,同时政府也就会节省开支了。可以说收税费用之多寡,是衡量人民贫富程度的一种气温表,而且它准确无误。滨海蒙特勒伊七年之内收税费减了2/3。当时的财政总长维莱尔先生就曾多次提到这一情况,来和其他的县份加以对比。
这便是芳汀回来的时候她故乡的情形。再没有一个人记得她。所幸的是马德兰先生工厂的大门向她开着。她到那里去找工作被接受并被安置在女工车间。芳汀对工作完全是陌生的,她干起来不可能很熟练,一天下来,所得的报酬有限,但维持自己的生活已没有问题。
八、长舌妇
芳汀可以自食其力,感到十分高兴。她从劳动中也享受到了生活的乐趣。她买了一面镜子,又可以看看自己的青春容貌,尤其是自己那美丽的头发和美丽的牙齿了。她乐以忘忧,只是有些惦念她的小珂赛特。她租了一间小屋子,用将得的工资担保,添置了些家具。这也许表明她那种轻浮的习气还没有散尽。
她从不对人说她结过婚,这样也就免得谈到她的小女儿。
起初,她总是按时给唐纳德家寄钱。她只会签名,不会写信,写信非得找人代笔不可。
她时常寄信,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车间里,女工们开始窃窃私语,说她“天天寄信”,说她“举动古怪”。
他们对任何一件小事都不放过。为了揭开所谓谜底,不惜花费许多金钱、时间和心血,而这些破费有时会超过做十件善事之所需。他们并不图得到任何报酬,只图痛快一时,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们的兴趣在于“发现一切”、“揭穿一切”。
某些人刻薄待人仅仅是为了饶舌的需要。与人的会晤,客厅内的促膝谈心,候见室里的飞短流长。
芳汀成了这些人打探的对象。另外,很多女人还忌妒芳汀美丽的金发和漂亮的牙齿。有人看到了,芳汀在车间里和大家一道干活时,常常转过头去,悄悄擦掉眼泪。那是她思念自己的孩子,也许,还想起了她爱过的那个人。
有人看到了,她每个月至少要寄两封信,同一个地址,信上还要贴上邮票。有人竟把那地址找来了:“孟费梅客店主人唐纳德先生。”那个替芳汀写信的人,是个喝了酒便能把一切告诉别人的家伙。于是,他们打探到芳汀有个女儿。据此他们推断芳汀肯定是“那种女人”。有个长舌妇竟然到孟费梅跑了一趟,并且找到了唐纳德夫妇。回来时她说:“我花掉了35法郎,可我心里畅快了。我见到了那个孩子。”
这个长舌妇是维克杜尼昂夫人,一个母夜叉。就是这位维克杜尼昂夫人去了一趟孟费梅,回来时说:“我见到了那孩子。”
到这时,芳汀在厂里已经干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车间女管理员找到芳汀,交给她50法郎,说是市长先生交过来的。这位管理员还通知芳汀,她已被解雇,并说按着市长的命令,她需离开她的家乡。
这正是唐纳德婆子要求她由6法郎增加到12法郎后,又提出由12法郎增加到15法郎的那个月。
芳汀窘极了。她还欠着房租和家具的钱,50法郎远远不够,所以她无法离开。她向管理员提出请求让她继续留在车间,那女管理员却叫她立刻离开。对她来说,那种侮辱让她无法忍耐。但她也毫无办法,只得离开车间,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的过失,如今已众所周知了。
她感到自己没有勇气说一个字。有人给她出主意,要她去见市长先生,她不敢。市长先生给了她50法郎,这说明他为人厚道,撵她走,说明他为人正直。在这项决定下,她屈服了。
九、心满意足
马德兰先生对此一无所知。因为马德兰先生从不涉足女工车间。他委托一个老姑娘全面照顾车间。那老姑娘是由本堂神甫介绍给他的,他对她完全信任。她为人也确实可敬:稳重、公平、廉洁、满腔慈悲。但是,她的慈悲只限于施舍,至于理解他人、容忍他人,就不大容易做到了。马德兰先生把一切事都委托给她。
那女管理员利用了那种全权委托,另加上她自以为是的见解,便定了芳汀的罪。
至于那50法郎,那是她自作主张挪用的——她手里掌握一笔救济工人的款子,马德兰先生有交代,这笔钱是不必报销的。
芳汀只好挨家挨户问人家是否需要仆人。但她失望了。她也不能远离此地,因为向她索要家具欠款的商贩告诉她:“假如您要离开,我会叫人逮捕你。”房主对她说:“你年轻、漂亮,应该有办法才对。”无奈,芳汀把50法郎分给房主和商贩,把家具的3/4退还给那商人,只留下了必要的那一部分。她没有工作,没有地位,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对了,她还有大约100法郎的欠债。
她去兵营为士兵们缝补布衫,每天得12个苏。12个苏中,必须给她女儿留下10个。这时她已无法按时如数付钱给唐纳德夫妇了。
芳汀学会了怎样在冬天不生火,怎样每两天吃一文钱的粟米,怎样拿裙当被,怎样拿被当裙,怎样利用从对面窗子射来的光而节省蜡烛。我们无法知道一个潦倒的弱者,一个一贫如洗又洁身自爱的人怎样在一个苏上想办法。久而久之,那种方法变成了一种技能。芳汀掌握了这种高超的技能。
她对一个邻家的女人说:“我常这样告诉自己,只睡五个钟头,其余的时间全拿来做针线,总可以马马虎虎吃上一口饭,而且人发起愁来吃得总少些。活下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假如这时女儿在她的身边,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她想接她过来。但她来了怎么办?忍心让女儿和自己一道受苦吗?况且她无法支付唐纳德的钱,旅费更无从谈起。
起初,芳汀羞得不敢出门。她一上街,便猜想别人一定会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大家都瞧着她,却没有一个人与她打招呼;路人的冷酷的侮蔑神态,就像一阵寒风,刺入她的灵魂和肉体。
她已习惯于过苦日子,她还得习惯遭人轻视。两三个月过后,她克服了羞耻心理,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上街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她昂着头,带点苦笑,在街上往来。她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人。
维克杜尼昂夫人有时能看见芳汀从她窗子下面走过时的情景。她看到了“那家伙”所遭受的苦难。每逢这时,她就想到,幸而有了她,“那家伙”才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每逢想到这时,她心中便涌上一阵心满意足的感觉。
过度的操劳使芳汀疲惫不堪,她的干咳病开始恶化。她有时对她的邻居玛格丽特说:“摸摸看,我的手多热啊。”
但是,每天早晨,每当她拿起那一把断了的旧梳子去梳拢她的头发时,看到自己的头发是那样的光彩照人、那样的细软如丝,片刻间,她还能产生一种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