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最后同意她这个主意。于是她们把正酣睡在屋子一角的亚伯拉罕叫醒并让他穿上衣服,与此同时苔丝也匆忙穿好衣服。姐弟两人燃起提灯到马厩去。蜂箱已经装上了那辆摇摇晃晃的小运货马车,苔丝把马儿“王子”牵了出来。
这可怜的牲口困惑地看看四周的夜色,望望提灯,又瞅瞅那姐弟二人,似乎它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这个所有生物都应该待在家里歇息的时侯它却要出来劳动。苔丝和亚伯拉罕往提灯里放了不少蜡烛头,把灯挂在马车右边,赶着马朝前走。开始走的是上坡路,他们走在马的身边,防止这匹衰弱的马儿负担过重。为了一努力使自己情绪好一些,他们用提灯照明,一边吃着黄油面包,一边聊天,想象此刻已是早晨,实际上离天明还早着呢。亚伯拉罕这时在比较清醒了(刚才他一直是晕乎乎地在向前挪动脚步),开始谈论各种黑暗的物体以天空为背景而呈现的奇怪形状,说这棵树看起来像从洞里跳出来的生气的老虎,那棵树像一个巨人的头。
过了小镇斯托卡斯尔他们到了地势较高之处。在他们的左边,那地势更高的地方,就是巴尔贝洛,也被称作比尔贝洛,几乎算得上是南韦塞克斯最高的地方。它高高耸立着,四面围有土壕。从这儿再朝前去的那条长长的路有一段相当平坦。他们上了车,坐在车的前面,亚伯拉罕陷入沉思。
沉默一阵之后,他想跟姐姐说话,就叫了一声:“苔丝!”
“怎么啦?亚伯拉罕。”“我们成了有地位的人,你不觉得开心吗?”“不是特别地高兴。”“但你就要嫁给一个出身高贵的人了,你应该开心啊。”
“什么?”苔丝抬起头问。“我们那个了不起的亲戚会帮助你,让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娶你做妻子。”“我?我们那个了不起的亲戚?我们没有这样的亲戚。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去露粒芬酒店找爸爸的时候听见他们提到这件事情。在特兰特里奇住着一位富有的太太,和我们是亲戚,妈妈说,如果你去这位太太家里跟她攀上了亲戚,她就会帮你嫁一个出身高贵的人。”
他的姐姐一下子愣住了,也没吭声,陷入了冥想。亚伯拉罕继续说下去。他只图说个痛决,并没指望姐姐认真地听,因此苔丝的心不在焉对他毫无影响。他背靠蜂箱,仰望着天上的星星絮絮叨叨。那些星星在上面漆黑的一片空虚里跳动,远离这两个渺小的生命,显得那样安详。亚伯拉罕问,闪烁的星星和他们相隔有多远,上帝是不是就在它们的后面。不过他稚气的唠叨,经常地要回到比奇异的上帝创世更有力地,作用于他的想象力的这件事情上来。如果苔丝嫁了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她就有钱了,到那时她的钱是否足以买一架好大好大的望远镜,能让她看了会觉得星星就像奈脱柯匋这么近?
这件事情似乎已经塞满家里每个人的脑袋,现在再次一谈到这个话题,苔丝觉得非常不耐烦。
“别再说这个话了!”她喊道。“你说过每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是吗,苔丝?”“是的。”
“都和我们的世界一样吗?”“我不知道,但我是这样想的。有时候它们好像和我们家那棵斯塔巴德苹果树上的苹果一样,大部分是好的,润泽可爱,有几个染上了病。”
“我们住的这一个,是润泽可爱的,还是染病的?”
“是有病的。”“有那么多美好的世界,我们却没能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上,真倒霉!”“不错。”
“真是这样吗,苔丝?”姐姐的话使亚伯拉罕感到很新鲜也很奇怪,他把这稀奇的说法重又思考一遍后转过头来面对姐姐问道。“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好的世界上,那会怎么样呢?”
“嗯,那么爸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咳嗽,不会像现在这样行动不方便,也不会喝醉得这么厉害连赶集也去不了,妈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从早到晚地洗衣服,总也洗不完。”
“那么你也会生来就是一个阔小姐,不用等到嫁给出身高贵的人以后才变得有钱,对不对?”
“哦,亚比,不要——别再说那个啦!”亚伯拉罕独自遐想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昏昏欲睡。
苔丝并不擅长驾车,但她认为自己能暂时地单独应付一阵子,于是关照亚伯拉罕说要是想睡就睡一会儿。她在蜂箱前给弟弟弄了一个像鸟窝一样的地方,免得他在睡梦中摔下去,然后接过缰绳,像先前一样赶着马儿慢慢地向前走。
“王子”只需主人稍加留神就行,因为除了拉车它没有气力去做任何多余的动作。现在身旁的亚伯拉罕已不再和她说话让她分心,苔丝于是背靠蜂箱比刚才更深地陷入了沉思。
她仔细地回顾自己一生的遭遇和经历,似乎看见了父亲那虚浮的自高自大,看见了母亲设想的那个出身高贵的求婚者正等待着自己,又看见这求婚者在对她做鬼脸,在嘲笑她苔丝的贫穷,还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祖先——那些包着裹尸布的武士。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变得越来越荒诞无比,她不再知道时间是如何过去的。马车猛地一颠,坐着的苔丝立刻惊醒,原来她也睡着了。
他们现在与她先前睡着时所在的地点已相隔很远了,马车已经停了。从前面传来一声空洞的呻吟,和她以前所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接着有人叫道:“嘿!喂!”
她车上挂着的提灯已经熄灭,却另有一盏正在前方照着她,比她自己那一盏要亮得多。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马具跟一个挡在路中间的东西缠在了一起。
惊慌的苔丝从车上跳下来,看清了可怕的事实。刚才的呻吟原来是她父亲那匹不幸的马儿“王子”发出来的。一辆早班邮车——照例像箭一样在路上飞驰,两个车轮却并不发出什么响声——撞上了她这辆提灯已经熄灭、缓缓向前走着的马车。邮车带尖角的辕像利剑般刺入可怜的“王子”的前胸,血急速地涌出伤口,带着嘶嘶声落到地上。
苔丝绝望地跳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捂住马的伤口,结果却弄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猩红的血溅得一塌糊涂。于是她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望着。“王子”也努力坚持着,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它一下子轰然倒地。
这时赶邮车的人已经来到苔丝的马车旁边,动手卸下挽具,并且把“王子”那带着余温的尸体拖到路边的沟里。马儿已经死了;赶邮车的人觉得眼下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马上处理,就回到他自己的马那儿去,他的马毫发未损。
“你不该走在这一边的,”他说。“现在我得继续赶路,把这些邮袋送掉,因此你呢,最好是等在这儿,看着你的车。我会尽快喊人来帮你的。天就要亮了,你别害怕。”
说完他上了车,匆匆离去。苔丝站在那儿等着。眼前的景物渐渐呈现灰白色。道路完全现出了它白色的面目,苔丝看上去比路更苍白。她面前那一大滩血已经凝固,现出好几种颜色,在太阳的照射下,更闪射出许多不同的颜色。僵硬的“王子”在马车旁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它胸前的伤口看上去似乎不够大,简直好像不足以让那些使它有生命和活力的东西从体内全部流光。
“这都是我闯的祸——都是我!”这姑娘望着眼前悲惨的景象高声喊道。“我没有任何理由——一点也没有!爸妈以后靠什么生活啊?亚比,亚比!”她一边叫一边摇晃亚伯拉罕,这孩子在悲剧发生的时候一直酣睡着。“我们的车无法向前走了——‘王子’死啦!”
在亚伯拉罕弄清楚全部事情的时候,他那稚嫩的脸上马上平添了五十年的皱纹。
“唉,昨天我还跳舞还笑呢!”苔丝继续自责着。“想想吧,我是这样一个大傻瓜!”
“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病的世界上,不是在一个完好的世界上,对吗,苔丝?”亚伯拉罕一边掉眼泪一边嘟囔。
姐弟两人默默地等了好长时间,就像要永远等下去似的。终于,他们听到一个声音,还看见一个正向他们靠近的东西,证明那个赶邮车的是个好人,没有撒谎。一个来自斯托卡斯尔附近的农夫帮工,牵着一匹健壮的小马正走向他们。这匹马被套上了本来由“王子”拉的车,拉着那些蜂箱朝卡斯特桥的方向走去。
这天晚上,卸掉了蜂箱的空车再次来到出事地点。从早晨起“王子”的尸体就一直在那条沟里。路中间的那一大滩血尽管被过往的车轮碾过,残留的血迹依旧能看出来。没有生命的“王子”的遗体被抬上了原本由它拉的车,四脚朝天,就这样它顺着那八九英里的原路回到了马勒特村。
苔丝在早些时候已经先回到了家。应该怎样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爸妈?她实在想不到好的办法。但是,从父母亲的脸上她看出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一损失;这虽然解决了她无法开口的难题,但却丝毫没有减轻她沉重的内疚心情,她继续责备自己的掉以轻心。
然而,德比夫妇对生活持的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因此,这一场灾祸对他们来说也就不如对于一个努力奋进的家庭显得那样可怕,尽管事实上这样的损失对他们来说相当于是倾家荡产,但要是发生在其他人家只不过带来一点儿不方便而已。要是他们两人有一种为女儿的幸福要奋发图强的精神,他们就会大声地呵咤她如此疏忽大意以致造成重大损失,可是现在他们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这样的表情。没有谁对苔丝的责备比她的自责更严厉。
由于“王子”衰老枯瘦,因此屠夫和鞣皮匠只愿出几个先令来收购它的尸体。德比知道之后出面反对。
“不,”他争气不争财地说,“这匹老马的尸体我不卖了。我们的祖先当爵士的时候是不把战马卖给人家去喂猫的。让他们留着那几个先令吧!这匹马生前替我干了这么多活儿,现在我不能让它离开我!”
第二天他在院子里埋葬“王子”,挖好土坑之后,他和妻子用一根绳子拴住马,顺着院子里的小径将它拖到坑边去,几个孩子则跟在他们后面,仿佛是为“王子”送葬。亚伯拉罕和丽莎一路边走边哭,荷浦和莫迪丝娣悲伤得放声大哭。“王子”被扔进土坑以后,一家人都围在它的四周。以往靠它过日子,现在它被夺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它上天堂了吗?”亚伯拉罕抽噎地问。接下来德比开始往坑里填土,孩子们又号啕大哭,除了苔丝外。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似乎她认为自己是谋杀者。
5
约翰·德比做小贩生意过去主要依靠“王子”,现在这匹马死了,生意也就马上没法做了。就算不是一家人立刻就陷入了赤贫,艰难困苦的威胁已很明显的摆在眼前了。德比是当地人称作“松散骨头”的那种人。有的时候他很有些力气干活,但不能保证这种时候就一定刚好是需要他干活的时候,即使两者恰好一致,他也不会执意在这种时候干活,因为他不习惯于经常劳动。
与此同时,使父母陷入这个泥潭的苔丝在暗自寻思,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这时她母亲说出了她的想法。
“在不幸的时候应该想到我们也还有好运气呢,”她说。“现在我们找到了出身高贵的亲戚,真是太及时了。人有困难就该去找朋友看他是否帮得上忙。你知不知道在那猎场边上住着一位很富有的德伯太太?她肯定和我们是亲戚。你得去拜访她,去攀她这个亲戚,请她在我们倒霉的时候帮帮我们。”
“我不想去,”苔丝说。“要是有这么一位太太,她能友好地对待我们也就足够了,不能指望她帮助我们。”“你能讨她喜欢的,你要她做什么她都会愿意的。再说,说不定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好事呢。我听说的事情不会错的,我想。”
苔丝自从闯了大祸以后心里一直非常自责,所以对于母亲的心愿比以前更加尊重,但她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对这件她看来未必有什么好处的事情如此热心地筹划着。可能母亲已经打听过了,知道这位德伯太太是一位品德非常高尚心肠特别慈善的夫人。但是,苔丝强烈的自尊心使她对于扮演一个穷亲戚去求人帮助这件事相当反感。
“我宁愿去试着找工作,”她咕哝说。“德比,这事由你来定,”德比太太转身对丈夫说。“如果你说她该去,她就会去的。”“我不喜欢我的孩子到不熟悉的亲戚那儿去说好话求人帮助,”德比嘟囔说。“我是家族中最显贵的这一支的家长,我的所作所为得跟我们地位相称。”
苔丝觉得,父亲要和这位陌生的亲戚保持距离的理由,比她自己反对去高攀人家的理由更加荒唐。“喏,既然因为我马才死的,妈,”她悲哀地说,“我想我得做些什么。我能去见她,但要不要开口请求帮助,你该让我决定。还有,别再想着让她给我找丈夫了,那样很蠢。”
“说得好,苔丝!”她父亲一本正经地说。“谁说我这样想的?”琼问道。“我想你有这个想法,妈。但我会去的。”第二天一早,苔丝步行到那个叫沙斯顿的小山镇,她在那搭乘每周两次从沙斯顿向东到蔡斯勃勒去的大车;大车要沿着这条路线从特兰特里奇教区附近经过,而那位情况尚未完全弄清楚的神秘的德伯太太就住在这个教区里。
苔丝·德比在这个值得注意的早晨所走的路线是在布雷克摩谷东北部的一片起伏地带当中,她就是在那儿出生的,也在那儿长大。布雷克摩谷四周群山的外形,对于她来说,一个个都像亲戚的面孔那样熟悉,但山外是什么样子,她就只能根据村里学校老师所说的去猜想了;她是一两年前离开学校的,当时她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