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抬起头来,看见嵌在砖石墙里的镶板上有两个跟真人大小一样的画像。其中一个尖长的脸,细小的眼睛还挂着假笑,看上去就是一个奸诈无情的坏蛋;另一个长着鹰钩鼻子和大牙,眼光泼辣,那嚣张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凶神恶煞。
“这是谁的像?”克莱尔问那女仆。“我听说,她们是德伯家的两位夫人,是这座宅子从前的主人,”女仆说,“因为这两张像是嵌在墙里的,所以没法搬走。”
这两张像除把苔丝吓了一跳之外,还有使人不快活的地方,那就是,在这两个女人过分夸张的相貌特征里很明显可以看出有苔丝秀丽容颜的影子。不过克莱尔对此并没有说什么;然而他心里后悔自己竟选择了这座房子在他们新婚的时候居住。
除夕那天白天非常短,西沉的太阳已经很低了,阳光透过一个小口射进屋里,就像一柄金杖从屋子那一边一直伸展到苔丝身上,在她的裙子上形成颜料般金色一块。他们进入那间古老的客厅去吃东西,在这儿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进食。克莱尔觉得和苔丝合用一只放面包和黄油的盘子并且用自己的双唇抹去苔丝唇上的面包屑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这真能算得上是他们的孩子气,说得更确切些是克莱尔的孩子气。他见苔丝对于这种小乐趣不如自己那么热情,心里感到有些纳闷。
他默默地看了苔丝很久。“她是非常非常亲爱的苔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美丽迷人的小宝贝以后的日子已经彻底地、不可改变地取决于我是否对她忠诚了,她将永远地跟我同命运了,对此我是不是非常严肃地认识清楚了呢?我想还没有。我想我做不到,除非我是一个女人。我在世上有怎样的地位,她也就有怎样的地位。我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无法达到的,她也就达不到。将来我是否会忽视她,忘记要体贴和关心她,或者甚至伤害她?希望我不要犯这样的罪!”
他们两人继续在餐桌旁,等待他们的行李;乳牛场主人曾答应在天黑以前把行李给他们送来。然而天色渐晚,行李还没有到,而他们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没带任何东西。太阳下山以后,冬日白天的平静气氛就变了样。开始有噪声从屋外传来,好似绸缎被用力摩擦的声音;秋天落地的枯叶本来安静地躺在那儿,这时候不情愿地打着旋扑向百叶窗。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了。
照料他们的那个女仆回家过夜去了,不过她在桌上留下了几支蜡烛,这会儿他们把蜡烛点燃。每一个火苗都被吹向壁炉。
“这些老房子穿堂风真大,”安吉尔说,一边看看火苗,又望了望往下淌的蜡烛油。“我在想,行李不知送到什么地方了。我们连刷子和梳子都没有。”
“我不知道。”苔丝漫不经心地回答。“苔丝,今天晚上你没有丝毫开心的样子——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楼上镶板上那两个面目可怖的女人把你吓坏了。我很抱歉把你带到这儿来。我在想,你是否真的爱我,究竟爱我吗?”
克莱尔知道苔丝爱他,他的问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可是苔丝此刻心潮澎湃,便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往后退缩。尽管她努力忍住眼泪,但还是有一两滴落了下来。
“我说话有口无心!”克莱尔内疚地说,“我知道你是因为行李还没有运到而担心。真不知道为什么老乔纳森还没有把它们送来。怎么,已经七点啦?啊,他来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克莱尔起身去开门。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等了这么久居然还不是乔纳森,”他说。“真让人烦心哪!”苔丝说。这包裹是由专人送来的;他从埃姆大教堂牧师住宅把它送到陶勃赛乳牛场的时候,这一对新婚夫妇刚刚离开,于是他又来到这里,因为他得到的吩咐是一定要将它交到收件人本人手中。克莱尔把它拿到亮处。这包裹还不到一英尺长,外面裹着帆布,缝得很完整,缝口上还用火漆封着,上面盖着他父亲的印,包裹面上是他父亲写的“安吉尔·克莱尔太太亲收”的亲笔字样。
“这是送给你的一件小小的结婚礼物,苔丝,”克莱尔一边说,一边把它递给苔丝。“他们想得真周到!”
苔丝接过包裹的时候看上去十分紧张不安。“我想最好由你来打开它,最亲爱的,”她说着把包裹翻一个身。“我不想把这些很大的封印弄碎了;它们看上去很严肃。请你替我把它打开吧!”
克莱尔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摩洛哥革的盒子,盒子上有一张字条和一把钥匙。
字条是给克莱尔的,上面这样写着:
我亲爱的儿子:可能你已经忘记了,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的教母皮特尼太太在弥留之际——把她的一部分珠宝托付给我保管,让我在你成家的时候赠送给你的妻子(无论你娶的是谁),以表示她对你们的爱。我接受了她的委托,此后这些钻石首饰一直存放在银行里。尽管我觉得眼下这么做有些不适宜,但是,我有义务把这些东西交给理所当然地有权利终身使用它们的这位女子,所以就立即把它们送来了。遵照你教母的遗嘱,我想,确切地说,这些珠宝成为祖传遗物了。遗嘱里关于这件事情的那一条的原文也抄录下来附在包裹里一起送上。
“我这会儿记起来了,”克莱尔说,“但先前完全忘记了。”
打开盒子,他们发现里面有一条带垂饰的项链、一副手镯、一副耳环,和别的一些小饰物。
苔丝起先看上去似乎不大敢触摸这些珠宝,但是当克莱尔把它们一件件摆开的时候她的眼睛有那么一阵子跟这些钻石一样放射出光芒。
“这些东西属于我了吗?”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是的,当然,”克莱尔回答道。他望着炉火。现在他想起来了;当他只有十五岁的时候,他的教母——一位乡绅的太太,他曾经接触过的唯一一个富人——对他将来一定会有成就深信不疑,并且预言他会有伟大的了不起的事业。既然料想他会有前途无量的将来,那么,为他的妻子以及她的子孙后代的妻子们备下这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本来似乎丝毫没有什么不适合的地方。但是这会儿它们的金光闪闪却有几分讽刺意义。“可是,怎么啦?”他问自己。自始至终这不过是一个有关面子的问题;如果说他的教母可以爱面子,那么他的妻子也同样可以爱面子。他的妻子是德伯家族的后裔,有谁比她更适合于佩戴这些首饰呢?
他突然非常热情地说——“苔丝,把它们戴起来!”说着他转过身来动手帮她。然而,好像有魔力发生了作用似的,苔丝已经把它们全都戴了起来——项链、耳环、手镯,以及盒子里的全部饰物。
“不过这件连衣裙不大合适,苔丝,”克莱尔说,“戴这一套珠宝首饰应该穿一件领口开得低的裙服才相配。”
“是吗?”苔丝说。
“是的,”克莱尔回答。他让苔丝试着把连衣裙的上衣领口朝里边翻进去,把它弄成跟晚礼服领口式样。苔丝照他所说的做了以后,项链上的垂饰便衬着她白皙的颈根部看上去非常耀眼,有了设计制作者所追求的效果。克莱尔退后几步仔细打量着苔丝。
“天哪,”他说,“你真是漂亮极了!”众所周知,人靠衣装。克莱尔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细看过苔丝的形体和相貌中那富有艺术性的迷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