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森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耸起一只肩膀,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是他现在饿得没有一点力气。
“是你呀,”他自嘲地冲着她说,“我配不上你了,是吗?嘿。”
他在那里挪动着,要弄清思路。可他无能为力。“她很富有,”他颤抖地说,心中想着钱,“可以算她要一些。”
他开始朝边门走去。可是,他茫然了,立在原地,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想暖和一下手腕。突然,他知道了。后台门!是的。
他来到后台入口处,走了进去。“喂,”看门人凶狠地嚷。看到他呆住了,就过去推他,“快滚开!”他说。“我要见玛黛蒂小姐。”他说。
“你要见玛黛蒂小姐,嘿,”对方说,忍不住嘲笑着骂道,“快滚开。”
那个人用力推了他一下,摔上门。这一推,使霍森沃脚下一滑,躺在雪地上。他摔痛了,唤醒了一些过去那模糊的屈辱之感。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大叫着,咒骂着。
“该死的狗东西!”他说,“该死的老杂种!”他擦去身上破烂的大衣上的雪水。“你——以前你只配做我的奴才。”
他漠然地转身又走进百老汇大街艰难行进,一面乞求着、叫喊着,渐渐地没有了意识,就像一个痴呆、思想迟钝的人的头脑所经常表现的一样。
几天后一个寒风刺骨的傍晚,他在心里慎重地做出了那个决定。才下午四点钟,深沉的夜色就早已降临了下来。大雪纷飞——抽打在脸上的细小雪花被疾风吹飘雪散落在地。街上落满了雪花,像是铺上了一层六英寸厚的冰冷、柔软的地毯,被马车、脚步搞成了肮脏的褐色。沿百老汇大街,行人都裹着身子、打着伞在慢慢地地挪动。在波维廉街,行人都裹紧、拉下帽子护着耳朵慢慢地走着。整个城市在这茫茫的雪花中沉睡了。
这个时候,嘉莉正坐在瓦尔多夫饭店温暖的房间里,读着埃蒙斯向她推荐的《高老头》。这本书有影响力,埃蒙斯一个不经意的推荐引起了她浩大的兴趣,她几乎完全理解了其中那打动人心的含意。她突然发现自己曾经读过的书是多么的枯燥,多么的没有意义。不过,她看书看累了,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永远不变的忙碌地朝第五街驶来的马车。
“天气真糟。”她对劳丽说。“糟透了,”那位小姐失望地说,“我希望雪再大一点,可以去坐雪橇。”“哦,天哪,”嘉莉说。她依然思想着高老头所受的痛苦,“你应该换个角度。你不可怜今晚那些流浪的人吗?”
“我当然可怜他们,”劳丽说,“可我无能为力啊?我自己也不富裕啊。”
嘉莉笑了。“你即使富有了也不会施舍他们的。”她回答。“我会的,”劳丽说,“但是我可怜的时候,谁也没有关心我呀。”
“我们今晚只好坐马车了。”嘉莉答非所问。查尔斯·托罗奥先生快步迈入帝王饭店的休息室,把雪从一件华丽的长外套上掸掉。糟糕的天气使他早早回到了饭店,让他急于想找一些乐趣来排遣风雪和人生的苦恼。对于他来说,主要的是吃丰盛的晚餐,和美丽姑娘做伴,再到戏院去消遣。
“喂,你好,哈里,”他对一位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的人说——“你好吗?”
“哦,一般。”对方说。“天气真糟,是吗?”
“是啊,你说的对,”对方说,“我正郁闷着今晚去哪里呢。”
“跟我走吧,”托罗奥说,“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一位非常标志的小妞。”
“是谁呀?”对方问。
“哦,四十街那边的两个姑娘。我们要享受一番。我正在找你呢。”
“我们一起吃饭怎么样?”“当然好啦,”托罗奥说,“我换个衣服马上下来。”这天晚上,一列连廊卧车正顶着风雪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朝纽约驶来,车厢里坐着三个关键人物。“第一次通报,餐车的晚餐准备就绪。”卧车车厢的列车员身着夹克衫,围着干净的围裙,一面高声叫喊着,一面匆匆穿过走道。“我不想再打了。”三个人中最年轻的那位黑发美人(因为运气好而异常冷漠)说,把一手纸牌推了开去。“我们去吃饭好吗?”她丈夫问,一身精致的衣服使他看起来更绅士。“哦,我还不饿,”她回答,“我只想休息会。”“詹希康,”她母亲说,从她身上,人们可以看出华丽的服装是可以改变人的年龄的,“把领带上的别针扣累了——它都快掉出来了。”
詹希康听命而行,顺手摸了摸自己的秀发,然后撇了一眼镶着宝石的小表。她丈夫一直盯着她,因为美人,即使是傲慢的美人,在他看来也是很迷人的、诱人的。
“唉,我们很快就会有好天气了,”他说,“只要两星期就可以到罗马。”
霍森沃太太舒适地倚偎在角落里,笑了。做一位有钱的年轻人的岳母真是很幸运——她曾经认真调查过他的家庭背景。
走道上过来了一位优雅的银行家之子,也是芝加哥人,早就盯上这位傲慢的美人了。就是现在他也在毫不避讳地望着她,她也注意到他了。她特意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把她的俏脸蛋完全转向了别处。这不是有夫之妇该有的举动。但是这样一来,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然而,这个似乎幸福的小家庭的最后一份子却在别的地方,并且已经做出了非同一般的决定。他正站在一幢位于波雅廉街后街的四房楼房前,楼房曾经浅黄色的外表已经被烟尘和雨水弄得面目全非。他挤在一群很特殊的人当中——人早已很多,而且还在逐渐增多。开始的时候只来了两三个人,站在关闭的木门外,来回挪动着取暖。他们头上顶着破旧的圆顶礼帽,上面布满了凹痕。肥大的外套被融化的雪水打湿,沉甸甸地压着他下了,衣领朝上翻着。他们的裤子晃荡着,裤脚已经磨破,隐你还能看到湿透的鞋子。裤管上破烂不堪,仿佛被撕成了烂布条。他们并不急于要进去,而是无助地摆动着身子,把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不敢正视,只等着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时间慢慢地过去,人也越聚越多。
在风雪的洗礼下,他们互相拥挤着。有些人的手腕因为没有大衣或者口袋取暖而僵硬了。有些人的耳朵像是被一些看似帽子的东西保护着,仍然显得僵硬而红肿。他们在雪地上来回摆动,一会儿以这条腿为中心,一会儿以那条腿为中心,机械地像一群木偶。
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便开始了喧哗。没有重点,而是并不针对任何人的议论,里面夹杂着脏话和俚语。
“******,怎么那么磨蹭。”“天哪。”“瞧那警察在盯着我们。”
“他们好像不怕冷。”“我宁可呆在星星监狱里。”
这时风更大了,他们挤得更紧了。这是一个缓慢地、挪动着的、你推我挤的人群。没有人发怒,没有人哀求,也没有人威胁。这完全是一种不得已的忍受,没有幽默的话语或者亲密的友谊来缓解其中的苦难。
夜色逼近。人行道上嘈杂的人群正在赶着回家。男女工人匆匆的从旁边走过。横穿市区的电车开始忙碌起来。煤气灯惨白的亮着,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温暖的灯光。这群人还聚在门口,不肯放弃。
“他们难道永远不开门了吗?”一个嘶哑的声音颤颤地说。
这一问激起了大家对这扇关闭的大门的普遍关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充满希望的门。他们就像玩偶那样盯着那里,就像狗用爪子搜寻着、哀鸣着、紧盯着门上那球形把手一样。他们原地挪动着,眨眨眼睛,偶尔沉沉地咒骂上几句,偶尔低声地议论一下。他们依然期盼着,雪花依然飞舞着,刺骨的雪片散落在他们身上。
头顶的气窗里点起了灯。给这群人了希望,使他们有了精神。有人发出了会意的喃喃声。里面的门栓终于有了动精,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里面传来了脚步声,人群开始骚乱。有人高喊:“后面的慢一点,”然后门就开了。队伍向前涌着,一阵拥挤,大家都像行尸走肉默不作声,这是他们的本质,然后人群在屋里外面飘零的雪花一样分散开来,随后就消失了。湿漉漉的帽子、湿漉漉的衣服,一群寒冷、贫穷、牢骚满腹的家伙从破旧的墙壁之间涌了进来。这时刚好是六点钟,每一个忙碌行走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晚饭在等待的幸福。然而这里没有晚饭在等待——这里只有床铺。霍森沃想要的就是其中的一张。
他放下一毛五分钱,拖着瘦弱的身体慢慢朝分给他的房间移动。这个房间很暗,木板床铺很硬,上面很脏。一个小小的煤气喷嘴为这幽暗的斗室提供了足够的亮光。
“哼。”他清了清喉咙,锁上门。他现在开始平静地脱衣服,先脱掉大衣,用它堵住门下边拥进来的寒风。他把背心也塞在那里。他把那顶又湿又破的帽子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他脱掉鞋子,躺了下来。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然后站起身,吹灭煤气灯,平静地站在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是在思考什么,而是要做决定,片刻后,他又打开煤气,但是没有用火柴把它点着。喷出的煤气充满了房间,他一动不动,完全融入到安逸的夜色中。当他嗅到煤气的气味时,他平静地摸索着上了床。
“一切都结束了。”他一面轻轻地说着,一面伸直身体沉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