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学校
二日
昨晚,父亲带我去参观夜学校。校内的灯全打开了,劳动者渐渐从四面八方来到了这里。进去一看,校长和别的先生们正在发怒,因为刚才有人投掷石子,把玻璃窗打破了。校工跑到这边,从人群中捉了一个小孩。这时,住在对门的斯带地跑来说:
“不是他,我看见的。投掷石子的是沃朗蒂。沃朗蒂曾对我说:‘你如果去告诉,我会给你好看!’但我不怕他。”
校长先生说沃朗蒂非开除不可。这时,劳动者已聚集了二三百人。我觉得夜学校很特别,有十二岁光景的小孩,有才从工场回来的留着胡须的大人,有木匠,有黑脸的火夫,有手上沾了石灰的石匠,有满是面粉的面包店里的徒弟,漆的气息,皮革的气息,鱼的气息,油的气息,——全都是混在一起。还有,炮兵工厂的职工,穿着和军人一样的服装,大批地由伍长率领着来了。大家都急忙觅得座位,埋头苦干起来。
有的翻开了笔记簿到先生那里去问问题,我见那个平常叫做“小律师”的穿美服的先生,正被四五个劳动者围着改着什么东西。有一个染店里的人把笔记簿用各样颜色装饰了起来,使那跛足的先生笑了。我的先生病快康复了,明日就可到学校教课了,晚上也在校里。教室的门是开着的,在外面就可以望见一切。上课以后,他们眼睛都不离书本,那种认真劲真使我佩服。据校长说,他们因为上课,大概都没有正式吃晚餐,有的甚至还饿着肚子。
可是年纪小的没过多久,就要伏在桌上打盹,有一个竟将头靠在椅上睡去了。先生用笔杆触动他的耳朵,使他醒来。大人精神都还好,目不转睛地注意功课。看见那些有了胡须的人坐在我们的小椅子上用功,让我感触良多。我们上楼来到了我这一级的教室门口,见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胡须很多的手上缚着绷带的人,手可能在工作时受伤了,正在慢慢地写着字呢。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的父亲,他就坐在“小石匠”的座位上,椅子上没留出一点空隙,手托着头,全神贯注地在那里看书。这可不是凑巧的事。据说,他第一夜到学校里来就和校长商量:
“校长先生!请让我坐在我们‘兔子头’的位子上吧!”他一直称儿子为“兔子头”。
父亲一直陪我看到课毕。走到街上,见妇人们都抱了儿女等着丈夫从夜学校出来。在学校门口,丈夫抱过儿女,把书册笔记簿交给妻子,一家人一起走回家。一时街上满是人声,过了一会即渐渐静去。最后只见校长的高长瘦削的身影在前面消失了。
相打
五日
这是意料中的事:沃朗蒂被校长命令退学,要报复斯带地,有意在路上等候斯带地。斯带地每天都要到大街的女学校去接妹子,雪尔维姐姐一走出校门,见他们正在相打,就吓得飞快的跑回家。据说情形是这样:沃朗蒂歪戴着帽子,轻轻地走到斯带地背后,故意扯他妹子的头发。他妹子差点摔倒,就哭叫了起来。斯带地回头一看是沃朗蒂,他好像在说:“我比你大得多,你这家伙还敢怎样,如果你敢说什么,我就把你打倒。”
不料斯带地一点也不畏惧,他身材虽小,但跳过去对着敌人,举拳打去。但是他没有打着,反被敌人打了一顿。这时街上就只有女学生,没有人前去把他们拉开。沃朗蒂把斯带地撂倒在地,拳打脚踢。不一会儿,斯带地耳朵也破了,眼睛也肿了,鼻中流出血来。就算是这样,斯带地仍不服输,怒骂着说:
“要杀就杀,我总不饶你!”两人或上或下,互相扭打。一个女子从窗口叫说:“小的加油!”别的也叫说:“他是保护妹子的,打呀!打呀!打得再厉害些!”又骂沃朗蒂:“欺侮这弱者!卑怯的东西!”沃朗蒂发病的扭着斯带地。
“认输了吗?”
“不!”
“认输了吗?”
“不!”
斯带地忽然站起来,拼命扑向沃朗蒂,使出全身气力把沃朗蒂按倒在阶石上,自己骑在他身上。
“啊!这家伙带着小刀呢!”旁边一个男子叫着,跑过来想夺下沃朗蒂的小刀。斯带地十分生气,忘了自己,用手按住他的手,咬他的手,小刀也就挥了出来。沃朗蒂的手上流出血来。跑来了很多人将两人分开,沃朗蒂狼狈地遁去了。斯带地满脸全是伤痕,一只眼睛漆黑,带着胜利的喜悦站在正哭着的妹子身旁。有二三个女小孩替他拾起掉在街上的书册和笔记簿。
“能干!能干!保护了妹子。”旁人说。斯带地把革袋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将书册和笔记簿等查检了一遍,看有没有遗失或破损的。用袖把书拂过又把钢笔的数目点过,放回了原处。然后像平常一样向妹子说:
“快回去吧!我还有一门算术没有演出哩!”
学生的父母
六日
斯带地的父亲怕自己的儿子再遇着沃朗蒂,今天特来迎接。其实沃朗蒂已经被送进了感化院,没有什么机会出来了。
今天很多学生的家长过来。柯莱笛的父亲也到了,他的容貌很像他儿子,是个瘦小敏捷、头发挺硬的人,上衣的纽孔中带着勋章。我差不多已认识所有学生的家长了,有一个弯了背的老妇人,孙子在二年级,不管刮风下雨,每日总到学校里来走四次。替孩子着外套呀,脱外套呀,整好领结呀,拍去灰尘呀,整理笔记簿呀。这位老妇人的孙子就是他在世界的唯一。还有那被马车碾伤了脚的罗菲蒂的父亲炮兵大尉,也经常能看到他。罗菲蒂的朋友于回去时拥抱罗菲蒂,他父亲就去拥抱他们,当做还礼。对着衣着简便的贫孩,他很是喜欢,总是向他们道谢。
也有不好的事:有一个绅士原是每天领了儿子们来的,因为有个儿子死了,他一个月来只叫女仆代理他伴送。昨天偶然来到学校,见了孩子的朋友,忍不住哭了起来。校长看见了,就拉了他的手,去了校长室。
在这些家长中,有的能记住自己儿子所有的朋友的姓名。间壁的女学校或中学校的学生们,也有领了自己的弟弟来的。有一位以前曾做过大佐的老绅士,发现学生们有书册、笔记簿掉落了,就帮忙捡起来。在学校里,总能看见穿着高档衣服的绅士们和头上包着手巾或是手上拿着篮的人,共同谈着儿子的事情,说什么:
“这次的算术题目很难哩!”“那个文法课今天是教不完了。”同级中如果有学生生病,会传遍整个年级。病一痊愈,大家都会很高兴。今天那克洛西的卖野菜的母亲身边,围立着十个光景的绅士及职工,探问和我弟弟同级的一个孩子的病状。这孩子就住在卖菜的附近,正病的很重呢。在学校里,无论什么阶级的人,都是好朋友。
七十八号的犯人
八日
昨天午后遇到了一件很触动人的事情。最近几天,那个卖野菜的妇人遇到黛朗希,总是用敬爱的眼色注视他。因为黛朗希自从知道了那七十八号犯人和墨水瓶的事,就爱护那卖野菜的妇人的儿子克洛西——那个一只手残废了的赤发的小孩——在学校里经常帮助他,他不知道的,总是耐心教导,或是送他铅笔和纸。黛朗希很同情他父亲的不幸,所以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疼爱。
最近几天,卖野菜的母亲见了黛朗希总是盯着他看。她是一个好母亲,她的生命中只有她的儿子。黛朗希是个绅士的儿子,又是级长,还能这样照顾自己的儿子,在她眼中看来,黛朗希已成了王侯或是圣人样的人物了。
她每次注视着黛朗希,似乎都欲言又止。到了昨天早晨,她终于把黛朗希叫住了,这样说:
“哥儿,真对不起你!你对我儿子这么好,愿不愿意收下我这穷母亲的纪念物呢?”说着从菜篮里取出小小的果子盒来。
黛朗希脸上红红的,明白地谢绝说:“请把这给你儿子就好了!我是不收的。”那妇人很不知所措,支吾地辩解说:“这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是一些方糖!”黛朗希仍旧摇着头说:“不。”于是那妇人红着脸从篮里取出一束萝卜来:“那么,这个你收下好么!这还新鲜哩——请送给你母亲!”
黛朗希微笑着:“不,谢谢!我不需要什么。我愿尽力替克洛西帮忙,我不是因为这些。谢谢!”那妇人很惭愧地问:“你不会是生气了吧?”“不,不。”黛朗希说了笑着就走。那妇人非常高兴,独语说:
“咿呀!从没见过有这样漂亮的好哥儿哩!”总以为这事至此就结束了,不料午后四时光景,做母亲的不来,他父亲来了。他叫住了黛朗希,好像觉到黛朗希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凝视黛朗希,轻轻地用温和的声音对黛朗希说:
“你爱护我的儿子。到底是什么呢?”黛朗希脸红得像火一样,他大概想这样说吧:“我所以爱他,是因为他很可怜。又因为他父亲是个不幸的人,是忠实地偿了罪的人,是有真心的人。”可是他已经没有说这话的勇气。大约见了曾杀过人、住过六年监牢的犯人,心里会感到不安吧。克洛西的父亲想到了这一点,就附着黛朗希的耳朵和他低语,说时他差不多震栗着:
“你大概爱我的儿子,而不欢喜我这个做父亲的吧?”
“哪里,哪里!就不可能出现那样的事。”黛朗希从心底里呐喊出来。
克洛西的父亲于是靠近了一些,想用腕勾住黛朗希的项颈,但始终不敢这样,只是把手指插入那黄金色的头发里抚摸了一会儿。用一种渴望同情的目光望着黛朗希,把自己的口放在手上来,好像在说,这接吻是给你的。他携了自己的儿子,迫不及待的走了。
小孩的死亡
十三日
住在卖野菜的人家附近的那个二年级的小孩——我弟弟的朋友——去世了。星期六下午,代尔卡谛先生告知了我们这个不好的消息。凯龙和柯莱笛就自己请求抬那小孩的棺材。那个男孩是个懂事的孩子,就在上星期得奖,和我弟弟是很好的朋友。我母亲看见那孩子,总是忍不住要去抱他了。他父亲戴着有两条红线的帽子,是个铁路上的站役。昨天(星期日)午后四时半,我们因送葬都到了他的家里。
他们住在楼下。年级小的学生都得让父母们拉着,每个人都手持蜡烛在那里等着。先到的四五人,还有很多附近的邻居。由窗口望去,赤帽羽的女先生和代尔卡谛先生在屋里伤心的哭泣,那做母亲的则大声地嚎啕着。有两个贵妇人(这是孩子的朋友的母亲)各拿了一个花圈也在那里。
葬式五点开始。前面是执着十字架的小孩,然后是僧侣,后面是棺材——小小的棺材他静静的平躺在那里!用黑布覆盖着,上面饰着两个花圈,黑布的一方,挂着他此次新得的赏牌。凯龙、柯莱笛与附近的两个孩子扛着棺材。棺材的后面就是代尔卡谛先生,仿佛是他失去了儿子哭得很伤心,其次是别的女先生,再其次是小孩们。其中还有很多幼小的孩子,一手执了堇花,由母亲的陪同参加了葬礼。母亲们手里执着蜡烛。我听见有一小孩这样说:
“我们不能在学校里见面吗?”刚把棺材抬出来,从窗旁传来痛苦欲绝的哭声,那就是那孩子的母亲了。有人立刻把她扶进屋里去。行列到了街上,遇见排成二列走着的大学生,他们见了挂着赏牌的棺材和女先生们,都摘下帽子。
啊!那孩子挂了赏牌长眠了!他那红帽子,我再也见不到了!他原来很健康,不料四天中竟死了!听说:临终的那天还说要学习呢,曾起来过,又不肯让家里人将赏牌放在床上,怕是弄丢了!啊!你的赏牌会永远陪伴着你!再会!我们无时无刻都在想你!安安稳稳地眠着吧!我的小朋友啊!
三月十四日的前一夜
今天比昨天更高兴,三月十三日——一年中最有趣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馆奖品授予式的前夜!并且,这次挑选捧呈奖状递给官长的人员的方式和往常不一样。今天将不用上课了,校长先生到教室里来:
“诸君!告诉你们个值得兴奋的消息!”说着又叫那个哥拉波利亚少年:
“克拉辛!”哥拉波利亚少年起立,校长说:“你明天愿意当颁奖的嘉宾吗?”“愿意的。”哥拉波利亚少年激动的说。
“很好!”校长说。“那么,哥拉波利亚的代表者也有了,真是没有比这再好的事了。今年市政所方面要想从意大利全国选出十几个拿奖状的少年,而且是在小学中挑选。这市中有二十个小学校和五所分校,学生共七千人。其中就是代表意大利全国十二区的孩子。本校担任派出的是詹诺亚人和哥拉波利亚人,如何?这是很好的办法吧。奖品就是意大利全国的同胞,你们想想看明天!十二个人一齐上舞台,我们要用掌声肯定他们!虽是几个没长大的小孩,却和大人一样代表国家。小小的三色旗也和大三色旗一样,同是意大利的标志哩!所以要热烈喝彩,要显示出就算是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在神圣的祖国前面,也是充满着激情的!”
校长说完走了,我们的先生微笑地说:“那么,克拉辛做了哥拉波利亚的代表了!”说得大家都拍手笑了。到了街上,我们抱住了克拉辛的腿,将他抛向天空,大叫“哥拉波利亚代表万岁!”这并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要为那群孩子庆祝,怀着好意说。克拉辛平时很讨人喜欢。他笑了,我们扛了他到转弯路口,和一个有黑须的绅士撞了一下。
绅士笑着。克拉辛说:“我的父亲哩!”话一出口,我们就把克拉辛交到他父亲腕里,拉了他们到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