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米蒙的婚事是一件颇为重要的社会事件。温葛两家都是巨族,几乎每个大城市里都有他们的亲戚朋友。过去的几个礼拜里面,送给新娘的礼物就已同潮水一般涌进来,把一个专为收礼用的大房间塞得满满了。礼堂设在南客厅,临时搭起了一个礼台,一路都铺着金丝的地席。新娘就从上面走过来,那时她的姑母们都在旁边嘤嘤地啜泣。三部大风琴奏着音乐,响彻四壁。新娘暗铜色的头发,一直披到肩膀上,这是她作为童贞女的一个象征,头发上罩着一个花环,是用石榴、橄榄和迷迭香的叶子编成的。她阴沉着脸,眼睛是干枯的,这就是一种不吉的预兆——当时有一种迷信,以为新娘不哭是不吉利的。当婚礼行过了,她接受了那个焦急的新郎的亲吻,和她的亲戚朋友也都吻过了,却都像是魂不守舍。
接着一对新婚夫妇领头跳舞。等第一场舞结束后,就照习惯退入楼上那间铺排华丽的洞房。几个女人帮她卸妆,她才开始哭起来,于是人人认为是吉兆,心里都觉高兴了。当新娘新郎并排坐在新床上,她的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好像一头坠入陷阱的受惊野兽,那时喜奶罐正在整个新房里彼此传递着。
照一般的习惯,闹新房的时候总都有一番哗笑戏谑乃至大声歌唱的,现在这间新房里,却静静地只有一种肃穆的气氛。一会儿贺客就都散出了,只剩一对新人在房里。琥珀这才深深松了一口气。那么,她想这事情总算过去了!我也能平安无事了!
但她一确认自己的安全,就又渐渐被一种厌倦无聊的心情笼罩着。她买了无数的衣裳和首饰,再多买些也不能使她满足,况且她觉得穿戴起来也没有人配来赏识。因此,她再没有别的念头,惟有整天忧伤自己的怀孕,看看自己皮肤渐渐改变了,眼睛底下长起黑圈来了,肚皮也慢慢膨胀了,就不禁伤感唏嘘,以为自己的容颜将从此摧毁无遗。为了解闷,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渴想吃时鲜东西,碰到那时是冬天,时鲜食品是难得有的,但是当时一般人的意见总以为孕妇渴望吃什么东西,总得设法满足她,不然孩子怕要保不住。所以不管她想吃什么,老头和全家人总都千方百计替她去办来。但是东西来了,她的向往已消失了,又向往另外一件东西去了。
她每天晚上要睡到十个或者十一个小时,早晨也不跟老头同在六点起床了,常常要迷迷糊糊瞌睡到十点,还在床上再赖上半个小时,忧愁着怎样消磨那个后半日。
等到她穿好衣服,总已是午饭时间了。饭后若老头不出门,她也就待在家里,不然她就出去拜访温家的那些亲朋,跟他们谈着孩子和佣人,佣人和孩子。
“照你算来几时会得喜呢,温太太?”这是到处都有人问的一句话,而且是反复问的。然后她们就要谈到杨表妹的难产多么恐怖,竟要拖持续五十四小时——或又说到卢姑妈,说她已经一连两次三胞胎了。
就像这样,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很快过去了。天啊!琥珀抱怨道。我到今年三月就已二十一岁了!等我终于得到那一笔该死的钱,估计已要老得不能享用了!
到了圣诞节,她才感到愉快些。屋里挤满了孩子,比往常多了很多。原嫁到乡下去的德波拉带了她的丈夫和六个孩子回来过节了。艾丽丝和艾尼原在伦敦,也回来和家人团聚。威廉刚刚从国外回来,佐治是从牛津回家过节的。惟有切米蒙情愿留在她夫家,却也几乎每天都要回来看他们一趟;约瑟也陪着同来,为了这个娇妻总是得意洋洋的,且因急于想做父亲,把自己老婆有孕一段好新闻逢人就说。切米蒙呢,虽然不一定已经爱上约瑟,至少能够接受他的竭力奉承了,因为那种奉承的情形是她从来不享有过的;又因为她已经怀了孕,使她得到一种平静的满足了。她一向对她那阶级的礼貌和道德叛逆的精神,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对于现在的身份仿佛已经能安分守己了。圣诞节期间,除了那种规矩极严的人家以外,照例都允许赌钱,所以从早晨直到午夜,到处都可看见摸牌的摸牌,掷骰的掷骰,桌上叮叮当当一片银圆响。那些孩子呢,捉迷藏的捉迷藏,造房子的造房子,嚷着笑着,从这间房穿到那间房,从顶楼上追到地窖里。那两个礼拜里,上门贺节的客人源原不绝。
琥珀送给老头一幅心形的自己的小画像,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装在一个珍珠、红玉、钻石镶成的框子里。其余的家人她也都送礼物,也几乎同样名贵。而仆人节赏,她给得特别丰富,大家见她这样慷慨,就都当她是世界上心肠最好的一个女人了。她收到家人送的礼物也同样多,并非家里人对她有好感,只不过为对老头和外边人顾全一点面子罢了。琥珀也明知如此,但是她不去管它,因为老头既然相信她肚里怀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地位就从此稳固了。老头送给她的礼物是一辆美丽的金丝小马车,车窗上挂着红丝绒的棉帘,周围都是金丝镶嵌,底下垂挂着许多流苏,外加驾车的六匹精良的黑马。不过她在怀孕期间不许坐这辆马车,不管去哪里都得坐轿子,因为老头对于她跟那孩子的安全是不肯大意的。
直到十二夜,新年才算过完。不料就在这天的深夜,老头的旧病复发了,自从去年七月以来还是第一次。
当时赶紧去请莱医生,莱医生私下问琥珀,老头是否遵照他以前的嘱咐,琥珀只得实话实说,近来有一时没有遵守,但她替自己辩护,说她也曾极力劝他,无奈他总不肯听,还说一个男人到六十一就不能行房,那简直笑话,并且发誓说他多年以来都没有近来这样健旺呢。
“所以我简直无可奈何了,莱医生。”她这是在推缷责任。
“那么,夫人,”莱医生严肃地说道,“你家先生到底能否活过年,我就没有把握了。”
琥珀无话可说,沮丧地走出房来,因为她想要发财,萨默尔就非死不可,但想起自己就是他的谋杀者,也不免有点内疚。原来这个慷慨仁慈的老头相貌本来不错,她诱他入了彀,就千方百计地狐媚他,起先虽虚情假意,日久就成真爱了。
在老头卧室的前套间里,她遇见伦迪和萨默尔。伦迪靠在她兄弟怀中,悲戚地啜泣。“哦,萨默尔!怎么偏偏病在今夜呢!今天十二夜——那就是说他过不了年了?”原来大家认为十二夜是预言之夜。
萨默尔拍拍她的肩膀,轻轻地安慰着她。“你千万别这么想,伦迪。这是一种愚蠢的迷信。你不记得去年爱伦姑妈是十二夜害疟疾的吗?可是她一年来都蹦蹦跳跳,同个蚂蚱一般。”说到这里他已经看见琥珀站在门弄里,可是伦迪还没有看见。
“哦,可是父亲的情形两样!他有那个恐怖的女人在身边!她在这里杀他呢!”萨默尔正在低声阻止她说话,琥珀已经踏进房来了。
伦迪突地转过声,瞠视了她一会儿,仿佛霎时间犹豫不决,是向她道歉好,还是索性把真心话说出来。她突然叫起来。
“是的,我说的就是你!这都是你不好!自从你进门以后,他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住嘴,伦迪!”萨默尔对她耳语道。“我偏不住嘴!他是我的父亲,我是爱他的,现在我们竟要看着他不得天年而终了,都是这个无耻的****,迷得他当自己又回到二十五岁了!”她带着厌恶和轻蔑的眼神掠过琥珀的全身。原来老头对大家宣布继母已经怀孕的时候,就曾给她一个沉重的震惊了,仿佛这就是父亲对前妻负心的最后一个证据。“你是怎样的女人啊?你究竟有心肝没有?你把老头快些催促到坟墓里去,你就好继承他的钱了呢!”
“伦迪——”萨默尔哀求道。琥珀因自觉亏心,以至于无话可说。她知道老头就躺在里间房,也许已经在弥留之际,所以鼓不起勇气来跟他女儿吵闹了。“可是我一直都尽心使他快乐,我想他也确实快乐了。说到他的病,那是我没有来之前就有的,你也该知道。”
伦迪回避她的眼光,一只手做了个手势。她对这个晚娘有无数的理由不能信任,这种心理是永远挽回不过来的了,可是看在自己父亲的份上,对她至少还表示一点面子上的尊敬。“对不起,我的话说过分了。我恼得昏了神呢。”
琥珀向卧室走去,经过伦迪身边时,顺便抓住她的一只手。“我也同你一样,伦迪。”伦迪连忙看了她一眼,神气之间有点将信将疑的意思,可是她终于不能妥协,只觉这个晚娘的一举一动都是虚伪的。
萨默尔每年年初照例要到东桥井去休养,今年他不肯去了,因为琥珀的身孕已经快到月头,不能陪伴他同去。但他在家里休息的时间已经多起来。每天他多在自己房间里,只和琥珀二人厮伴着,所有生意业务都交给几个大儿子去管了。琥珀念书给他听,或唱几句曲子,弹一会儿吉他,兴高采烈、无微不至地服侍着,借以安慰自己的良心。
大凡生意人,每年年终照例要结算账目。今年萨默尔因为生病,竟把年终结账拖到二月初。当开始办起来,就一连办了几日。他的财富当中,有金铺子的存款,也有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他就是公司董事之一——也有拿去放租的,也有收做押款的,还有对捕劫敌船的及其他冒险事业的投资,还有加第斯、里斯本、威尼斯等处的船货,还有珠宝、金条和银子。
“你为什么不叫萨默尔和鲍勃去算呢?”琥珀有一天坐在地板上跟考居尔玩着挑线戏的时候问他。那时老头坐在一张写字台旁边,身上穿着波卢送给他的一件东印度袍子,头顶一支树枝形的烛插上面点着许多蜡烛,因那时虽是中午,房里却暗如黄昏。“我是要亲自查明白,到底我的生意是否都清楚——那么等到我万一有个不测——”
“哦,你不要说这种话吧,萨默尔。”琥珀一边说着一边就站了起来,丢下手里的线网,在考居尔头顶拍了一下,走到老头坐的地方。“你简直是一幅健康的画像呢。”说着她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然后弯下身去,用一条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哦,天!这是一篇什么呢?我就是拼了命也搞不清的。我一看见这些数字,脑子就像搅羊毛一样昏乱起来了!”事实是,她对于数目这东西除了念得出来以外什么都不会的。
“我正在这里筹算,得把一切都布置好,免得你有后顾之忧。如果你怀的是男孩,我要留给他一万镑让他自己去开创事业——我想这个办法比让他去跟一班异母兄弟在一起做好——如果是女孩呢,我也要留给她五千镑,备作她的嫁妆。至于你自己的一份,你心里想要什么?现金还是财产?”
“哦,萨默尔,我不知道呢!这种事情我们想都不要去想它吧!”
他喜滋滋地对她微笑笑。“你又瞎说了,亲爱的,我们当然该想一想,一个人只要稍微有点钱,总得有个遗嘱,不管他的年龄是多少。告诉我吧——这两样当中你究竟喜欢哪一样?”
“唔——那么,我想最好给我现金吧——免得受歹人的欺骗。”
“我手边没有这么多现金,可是再过几个礼拜,我想就能布置好了。我会替你存到牛散达那里去。”
转眼到四月初头,有一天老头稍为劳累了一点,晚上上楼休息就溘然长逝了。
遗体停在自己家中一张全黑色的大灵床上。施舍穷人的丧包发到两千份之多,每份是三个小钱,另外还有饼干和热酒可吃。琥珀颇得人家怜悯,因为她快要做产时成了寡妇。那时她在房间里接待吊客,苍白着一张脸,穿着一件非常朴素的黑衫子,披着一条沉重的黑头纱,从头顶一直拖到地板上。
所有的吊客都用冷肉饼干和酒相招待,款待过后就是灵柩发引了。那天夜里又黑又冷又有风,火把同旗帜一般绵延不绝。行列挪动缓慢非常,人人都十分庄严,一步步踏着走。一人摇着铃当沿街开道,他的后面是灵柩,那是六匹黑马拖的,每匹马的头上都插着一蓬黑羽。灵柩两旁夹着两行穿黑衣裳骑黑马的人,后边就是一长串大约三十几辆黑马车,里面都是老头生前曾经加入的各同业公会的会友,以及其他的执绋人,浩浩荡荡连成一个二英里来长的行列。琥珀那天晚上送了殡回来,再也不敢独自睡在那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定要拿尔陪伴她,并且定要床边点着一盏油灯。这时她已成了一个富有的女人,却并不如她原先期望的那么快乐,至于对老头儿的死,也并不如她原先意想的那么悲哀。她的情感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了。现在她只盼着自己的肚子马上痛起来,将这孩子养出,免得时刻煎熬着在这里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