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一踏进门,波卢立即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相接触,琥珀愣在那里,只将手抓住门框,瞪着波卢,她开始感到眩晕,心怦怦在跳,突然浑身麻木了,动弹不得,说不出话来。波卢向她鞠了一躬,但她只站在那里发抖,心里虽然干着急,却无奈身不由己了。
阿穆比来替她解围了。他迈过去,跟她亲了个嘴,伸手搂住她的腰。“你想什么啊?这小流氓是昨天进城来的呀!”
“是吗?”琥珀有气无力地向波卢问道。波卢微笑起来,将她从头到脚掠过了一眼。“水手从海上回家来了。”
“会留下来吗?”
“不——待也不能长久的。琥珀,今天你去的地方能带我同去吗?”
琥珀吃惊地向阿穆比瞥了一眼,因为她忘记了自己把孩子生日的计划告诉过他。“哦,那当然,你能等我穿衣服吗?”
她和拿尔回到了卧室,将门关上,她就倚靠在上边,闭着眼睛,仿佛脱力了,像刚刚做完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我的天,夫人,怎么回事呀?你的神情不对呢。刚才这位先生是你的丈夫吗?”
“不,”她摇摇头向梳妆台那边走去,可是她的两条腿都酥软了。“你把戴林科奶奶刚刚做好的那件衫子拿出来好吗?”
“可是天又在下雨了呢,夫人,你可能要弄脏它的。”
“你不要管吧!”琥珀叱她道,“你听我的好了!”可是她马上发觉自己过火了,便向她道歉。“哦,拿尔,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也不懂啊,夫人。我看你今天不要我跟你去了吧?”
“是的,今天你不要去了。你今天不如留在家里擦擦银器,我昨晚看见它有点发黑了。”
刚才琥珀一直都非常紧张,但在她一边搽粉,拿尔一边替她梳头的时候又开始逐渐平静下去,一种热情的快乐代替了当初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了。她觉得波卢比以前更加好看,刚才一见他的面,就又使她充满了第一次和他邂逅时的那种强烈的、毫无理智的激荡。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除了波卢之外对于生活中的其余一切都突然失去兴趣了,而且都味同嚼蜡。
她那件新制的天鹅绒衫子,以及鞋子和裤子都是深绿色的。她那连着风兜的大氅是淡黄天鹅绒所制,跟她的眼睛和头发几乎一样的浓蜜色。她的脖颈上挂着伦什送给她的那个黄玉鸡心。她拿起那个獭皮大手笼,迈步朝门口走去,可是拿尔在她背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呢,夫人?”
琥珀掉转头去,装做很随意的样子回答:“哦,我也不知道呢。可能要稍晚一点儿。”
她看出拿尔有点反对的情绪,知道她是为伦什在那里吃醋,认为自己不应该跟别的男人一起出门,况且这个男人偏偏又是她一见钟情的。
“那么莫上尉怎么办呢?”
“见他鬼的莫上尉!”琥珀喃喃说着,就走出外间来跟阿穆比和波卢见面了。当他们都坐进了马车,把好几个包装精美的礼品放在琥珀身边堆好的时候,阿穆比忽然弹了一弹指头。“啊呀,我的天,我跟赛德雷约好去打网球的!幸亏我忽然想起来了。”说着他又下了马车,从车门口回过头去咧了一下嘴。波卢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琥珀飞了一个吻给他,马车就出发去了。
在他们的背后,那位伯爵爷和拿尔交换了一下眼色。“唔,”伯爵道,“若要爱情好,莫如走一趟长程的海道。”说着,他爬上了自己的马,辘辘地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琥珀马上面对着嘉爷。“波卢!哦——难道真是你吗!我和你离开多么久了——哦,亲爱的,已经两年半了呢!”
她挨近他的身边去,抬起了头,她的眼睛荡漾着光芒,他就伸了臂膀将她搂住,然后急忙低下了头,将他的嘴拼命印上她的。琥珀忘记自己是在马车里,也竭力附和地跟他亲起来,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子和他揉成一团,去让他压碎,去让他容涵,当他将她放开,她就怅然若失,可是他笑嘻嘻地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抚摸着。
“你是多么迷人的一个小妖精啊!”他温存地说。“哦,波卢,这是真的吗?你这么想吗?你在外边想过我吗?”她这些都是严肃地地说的。“我想过你不知多少回呢——说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又常替你担心,我怕的是那一笔钱要被人骗了去——”
“哦,不会的,”琥珀马上抗议道,因为她经历的事情是决不肯让他知道的,“你看我的景况不是很好吗?”说着她摆一摆手,表示她有华贵的衣服穿,出门有漂亮的马车,对于这个伟大世界的确占到了优势。“我自有办法,你放心好了。”
波卢咧了咧嘴,明知她在吹擂,但并不跟她辩驳。“你这话倒也是,只怪我看错了人。你有一宗世界上最容易行销的货色,即便十个女人也难自持的。”
“什么货色啊?”她板起脸来问道。
“什么货色你总该知道呀,我也不再来夸赞你了。告诉我吧,琥珀,他长什么模样呢?现在有多大了?”
“谁呀?”琥珀突然吃惊地将他看了看,以为他说伦什,然后两个人都笑了。“哦,你说那孩子。哦,波卢,你等自己看吧!他已大得我都抱不动了。而且他非常美丽!他简直跟你一个样子,眼睛跟你一般颜色,头发是越来越黑了。你要把他当宝贝呢!可是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很难看。哦,天,那时他简直吓死人呢,亏得你当时没有看见——”
说到这里,两个人的脸顿时都暗了下来。“我真对不起你,亲爱的。我把你独自撇在那里,实在很抱歉。我这样丢开你,你一定是恨死我了。”
她将脸伏在背上,声音低沉而柔婉。“我并不恨你,波卢。我是爱你的,而且永远都会爱你。我有了他,心里很觉快乐,他是你留给我的你的一部分,当我将他带在肚里的时候,我就不觉得那么寂寞了。可是以后我不愿再养孩子——这太费时间了。将来有一天我老了,再不去管自己好看不好看的时候,或许再养他几个也未可知。”
他微笑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呢?”“哦,就是等我快到三十岁的时候。”她说这话的神气,仿佛她永远不会到三十岁一般。“可是告诉我:你一直在做什么?美洲是怎样的?你一直住在哪里?我什么事情都要知道呢。”
“我住在牙买加,那是一个海岛,可是我有时也去大陆。那是一块奇异的国土,琥珀——荒野空旷不曾有人碰过,就同一千年以前的英国一般,现在那地方正在那里等着——等着不论谁去占存它。”他直视前方,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那地方大得谁都意想不到的。弗吉尼亚的牧场由海岸迤逦而下,总有几万亩广阔,而余地仍旧很多。那里有成群的野马和野牛,谁要擒到它们就算是谁的。树林里边到处是鹿,每年有无数的野鸭飞过来,成群结队地像一片云蔽掩天日。那是一个能捕捉你的想象力的地方——是你无论如何都梦想不到的——”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强烈的****。
“然而那个地方不是英国啊!”他笑起来,刚才那种紧张的神情又松弛下去。“是的,”他同意道,“那个地方不是英国。”琥珀认为这个问题已经算是解决了。于是他们开始谈到他在海上的冒险。他告诉她说那种生活是不愉快的,因为一个人得跟许多陌生人同在一条船里,一连关好几个星期,自然要弄得不成人样,不过并不怎样危险,而且是能发财的一条正常的途径。所以许多海员都宁可去劫敌船,而不愿加入不列颠海军或者商人的舰队。那时候,泰晤士河上正拥挤着许多刚刚开进港来的掠获品船舶,而且每天都陆续有船舶开进来。
“我想你现在是一个大富翁了吧。”“我的财产确实大有进展了。”他承认道。他们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才到金丝篮,因为那一条路大部分未经铺砌,又加最近的几天大雨,竟把它变成一条泥沟了。车轮十多次陷进烂泥里,都得暴风和显芝竭力将它推出来。
但是他们终于到达了,就弯到了齐奶奶那个小巧雅致的茅屋的厨房门口,见她正在那里收拾午餐的碗碟。原来琥珀希望自己的儿子住得舒适些,时常拿钱补助她,所以现在的那茅房已经让人感到很温馨,跟过去的形景大不相同了。
那孩子躺在他的摇篮里——现在已经快躺不下了——仰卧在那里睡得正香。琥珀走进去的时候,伸了一个指头叫波卢轻些,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看他去。他的脸颊红扑扑,眼皮上有点湿润,呼吸平稳而均匀。波卢跟琥珀都站在那里对他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掉转头,彼此的目光相接触,都含着一种骄傲和庆贺的神情。于是波卢伸出他那纤细而坚硬的贵族式的手,插进他儿子的腋窝,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这时他醒了过来,打了个呵欠,有些惊异地看着那个抱他的男人,然后突然瞥见了琥珀,就微笑起来,伸手要她抱。
“妈妈。”齐奶奶端出一碗菜汤来,定要请他们吃,然后打开给那孩子的礼物。礼物当中有很多玩具。他们一直待到午后点心时分,但当他们终于准备要走的时候,那孩子哭了起来,要跟他们走。琥珀只得竭力哄着他,这时候,波卢送给齐奶奶五十镑,说她待他的儿子这么好,他很感激她。
他们出发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了。路上琥珀非常激动地跟他谈着那孩子。因为她当初以为波卢对孩子一定很冷淡,现在看见他这么爱他,竟几乎同自己一样,便非常高兴而且有点惊异了。刚才他们来的时候,坐在马车里曾经有过强烈的****,后来到了齐奶奶的茅房里,才得暂时平息,现在她嘴里虽在聊天,却意识到两个人的****又都如潮水般涌起,其势一发不可挡,都感到了一种迫切的渴求,决意将顷刻的狂欢来慰藉这两年半来的阔别。
琥珀说了半句话,突然转过头来朝他看了看。波卢急忙向窗外瞥了一眼,一边搂住她的腰,一边弯身前去拍拍前面的车板。“我们快到霍克斯屯了。”他匆匆地对琥珀说道,“我知道那里有一家好旅馆!”他提高声音叫喊,“在星徽旅馆门口停下吧!”
那天晚上,琥珀直到九点钟以后才回家,看见拿尔坐在火炉旁边给伦什补汗衫,伦什在她身边站着,两手插进裤袋里,脸上带着怒容。琥珀站住了,颇觉惊异地朝他看了看,因为她现在不能真实地感觉到他了,但是他已走过来捏住了她的双手。
“我的天,亲爱的!你碰到什么事了?我正要出去找你呢!”
她勉强装出微笑。“没有碰到什么事,伦什。孩子不肯放我走,我只得在那里多耽一会儿——加之马车卡在烂泥里,有一次差点翻车呢。”她抬起头抚摸着他的面颊,觉得这样骗他,心里不免有点歉意,因为他正五体投地似的看着她,并不露出丝毫疑惑的形迹。“你不要总担心我啊,伦什。”
“我是不得不担心啊,亲爱的。我爱你,你知道的。”琥珀转开头逃避他的眼神,就在这时,她看见拿尔脸上显出一种怀疑和埋怨的神气。第二天一早,只有琥珀和拿尔两个人在房间里,琥珀问她有没有把阿穆比和嘉波卢来看她的事情告诉伦什。拿尔正在那里铺床,拿着一根铺床棍摊平被褥,看都不看一眼琥珀就回答她了。
“没有,夫人,我没有说过。”她直接地说,“天,我真不懂你为什么疑心我要掺和你们的事呢!我是从来不肯多管闲事的。而且,你对莫上尉干的不忠的事,就是给我一千镑我也不肯告诉他的。这要使得他心碎呢!”说着她突然掉过头来,两个女人站在那里互相瞠视着,拿尔眼里水汪汪的,有点潮湿。
“当初我跟万岁爷对他干不忠的事,你可没有这样怪我呀!”
“那是不同的,夫人。那是给国王当差。可是这一次——这就大大不该了。莫上尉比爱自己的性命还爱你——这——就对不起他了!”
琥珀叹了一口气。“是的,拿尔,确实是对不他起。可是我没有办法呀。我是爱嘉爷的,爱得发狂。拿尔,他就是小波卢的父亲呢!但不是我的丈夫——我是嘉爷到美国之后才跟隆嘉结婚的。哦,你得帮助我,拿尔,帮助我把这事瞒住伦什。嘉爷在这里一天,我是不能不去看他的——而且我也自愿去看他——但是他不久就要走,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等他走了之后,伦什就再也不会知道了。那时候我就要和他结婚——算补偿他爱的损害。你肯帮助我吗,拿尔?你肯答应我吗?”
琥珀这样说着的时候,拿尔那张善变的脸已经变化了不知多少个样子。她的表情如同水面上的阳光那么忽闪忽闪,最后她就跑上前去,搂住琥珀。“哦,对不起,夫人!我不知道——我怎么也没料到——我以为他是你刚刚看中的男人。”突然她展开笑脸,紧紧贴在琥珀的怀中。“那么他就是小波卢的父亲了,哦,当然!因为他们很像呀!”说到这里她张大了嘴,用手将它遮住。“哦,天,幸亏莫上尉从来没有去看过他!如果他看见了嘉爷——”
当时嘉爷住在阿穆比府里,过了两天琥珀送信给他,请他和阿穆比及他的夫人同去看戏。她叫杰掌班在御用包厢的前排留四个座,又约定看戏后到她寓所里吃晚饭。以防莫上尉碰巧回来,事情由阿穆比和他的夫人解围。
他们接受了这个邀请,于是在那四十八小时里,琥珀就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准备一切。
那天她早就到了戏院,穿好衣服上好妆,她就跑到底下池子里去,在那班花花公子当中逛了一圈。她在那里卖弄风情,希望嘉爷看见了心里高兴,并且使他看看自己如此受人家奉承,以便引起他吃醋。可是她看见嘉爷进来的时候,已近三点三十分,她已经回到幕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