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已跨进客厅的门口,在那里略停了停,满屋子的人马上都朝他这边瞧过来,好像同时受到磁石的吸引。随后只见帽子纷纷掀起,人人都向他们鞠躬了,太太们直把身子弯到地。原来贝贝拉早已成了一个成功而重要的女主人,她的客人到来已经无须她亲自出去迎接了,只要这位芭莫夫人发出请帖,凡具有社交和政治野心的人没有一个不乐于接受,即使她待客怎样不周到,也都不会责怪她,因为很多人都相信她将有一天——也许不久——就要做英国的王后。
“你可以走了,花墩。今晚我用不着你了。”那女孩子正要走出房,她却又把她叫住了。“明天八点半钟叫醒我。有个交易所的女人要拿花边来给我看,我若不先买到手,就要被嘉纳姬抢先了。”说着她向察理微微笑了笑,好像她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你看我是不是自私自利?”
察理回应了她那个微笑,却不回答她那个问题,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今晚的菜真不错。你又雇了一个新厨师吗?”
她已走到梳妆台前,开始解她的头发。“很惊异吧?你猜我是从哪里雇来的?我从罕得夫人那里把他挖了过来——她本来从法国带回来的。你知道吗,察理,那位太太从未来看过我呢?”她摇散了她的头发,那漫长的发浪就像一蓬黑色的波浪似的滚下她的脊背来。她转过头,满脸不高兴地向他抛过一眼。“我想相爷并不喜欢我——不然他的太太早就该来看我了。”
“哦。”察理无所谓地说,“或许吧。”
“哦,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了,你倒说说看?”原来贝贝拉认为自己现在的新地位应该使得宫中的男女不但人人崇拜,而且人人喜爱,所以她就要设法去办到这一点了。
“相爷是个旧派政治家,亲爱的,他不会奉承,也不知道贿赂,以为只要勤勤恳恳地工作,这个世界就治得好了。我怕现在不管怎样的模范政治家,在他都不会觉得为难的。”
“我不管他的道德怎么样!他跟我的父亲本是好朋友,他的太太竟一趟也不来拜访我,我想实在太无礼了!我还听说他居然劝告你,不要在我这贱货身上浪费时间呢!”
察理微微笑了笑,把一条臂膀搁在椅背上,两条腿交叉起来,乜斜着一双眼睛欣赏她脱衣服。“相爷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原已有好多年了。我相信他总以为我是听他的话的。不过他的确是个很好的老头,很忠诚,他的理解有时出问题,但他的用意总是极好的。至于他的太太来不来拜访,我若是你的话,就不会为此费神。老实告诉你吧,她是一个麻木不仁的老太婆,跟她做伴没有多大意思。”
“我也不管她怎样!你还不懂吗?我只说她礼貌上应该来拜访我!”
他笑起来。“我懂的。我们不要再去想它吧——”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正要脱下她的内衣,扭转头朝他看看。她的眼睛燃起了激情的欲火,那是完全出于内心的。等他伸过手来,便有一阵期待的震颤通过她的全身,把她心里的其他任何念头都驱逐开去,但这是暂时的。
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面颊底下能感觉他的血液嘭嘭在搏动。她很温柔地对他说道:“我今天听见一个非常逗的谣言。”
察理一点也不感兴趣,只随便地说道:“是吗?”“是的——有人告诉我,说你已跟烈亲王的侄女结过婚——并且跟她养过了两个儿子。”“那位亲王连侄女也没有,据我所知。就有,我也没有跟她结过婚。”说着他闭上了眼睛,放松地仰卧着,嘴角带着隐约的微笑。但这并不是因为刚才所说的事。
“还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你跟巴马公爵的女儿订过婚约了。”
他不作声,她就拿一只胳膊撑起半个身子来,急切地说道:“你还没有吧,是不是?”
“没有什么?哦,没有,我还没有结过婚。”“但是他们要你结婚的,是不是?我是说百姓们。”“是的,我想他们想这样吧。无疑,他们要替我选个吊眼睛直头发的肥胖丑妇来做我的抗毒品种!”他懒洋洋地说道,“我的天,我真不知道我跟一个丑妇怎么养得出孩子!”
“可是你为何要跟一个丑妇结婚呢?”说着,她用一只纤细的手指拿她落在他胸口上的发辫画出一个图形来。
他睁开了眼睛,仰看她一眼,然后咧开嘴来,伸手摸摸她的头。“凡属公主都是丑的。这已成了定律了。”
贝贝拉心中越来越激动,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有点不敢正视他,先垂下了眼睛方才敢开口。“可是——哦,那么你为什么非要跟公主结婚呢,既然没有一个是你喜欢的?你为什么不——”她深沉而急促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喉咙发干了,一阵针刺般的痛,透过了她的头颅。“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她又赶紧抬起了眼睛,察看他的脸色。
察理的脸色马是正经起来,他的笑容消失了,又显出那种阴郁冷酷的线条。她觉得他好像缩避开去了,其实他一点都没有动。她不由吃惊起来,把他看了看,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本来她坚信他一定爱得她发狂一般,一定会跟她结婚的。
“那么,万岁爷。”她柔和地说道,“你难道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吗?”
他坐了起来,下床穿衣服。“你听我说,贝贝拉。你跟我一样清楚,这件事情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她有些着急起来,嚷道,“为什么不可能呢?我听说公爵爷跟海德艾尼结婚是你劝他的。那么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结婚呢——要是你愿意的话?若你爱我的话?”她有点无法自控了,就拼命耐住性子,以为这件事关系太大,不能因为煞不住嘴白白把它放弃。她仍觉得自己最终能够使他答应。
我总有法子能使他和我结婚的。我一定办得到。他总只得和我结婚!他非和我结婚不可!察理穿好了裤子后,就把一件细白麻纱衬衫从头上套了进去,又扣好了袖口的扣子。他急于离开她,以避免争吵起来,那是无聊的。他知道自己对她格外迷恋,因为他跟别的女人同床从来没有这样有激情。不过她哪怕是个那不勒斯的女王,他也不会和她结婚,因为关于这一层,他对她是早已深知的了。
“这两件事情是不能比的,亲爱的。”他终于又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温慰,希望把她弄平静下去,以便自己能脱身,“我的孩子是要继承王位的。泽梅斯的孩子估计永远坐不到王位。”
这话似乎说得非常有道理,因为察理至今已经承认过五个不合法的孩子,而贝贝拉也确信自己身上的孩子是他的。
“哦,但是你若跟别人结了婚,那我变成什么了呢?叫我怎么办呢?”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我想你很有办法,贝贝拉,我想不出你会没有办法的理由来。你很聪明,你自己知道的。”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呢!哦,你看现在他们多么讨好我啊——贝科哈、顾希礼,以及他们那一帮——可是你要跟别人结了婚,把我撂开去——哦,那我简直要死了!你想不到他们会怎样对待我的!那帮女人一定比男人还要使人难堪!哦,察理,你不能,你不能这个样子对我!”
他站住了,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他的脸忽然变温和了,他在她旁边坐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已经眼泪纵横,泪珠一滴滴浇在底下的缎面褥单上。
“别哭,亲爱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吃人的妖怪吗?我不会抛弃你的,贝贝拉,你尽管放心好了。你曾给我很多的快乐,我是感激你的。我不能跟你结婚,但是我一定会照顾你——照顾得很好很好。”
她正在那里抽噎,把脸皮都抽得发抖了,但她又顾虑到自己的面容,力求哭得动人些。“怎么个照顾法呢?用钱吗?钱是没用的——在我将来的那种处境里。”
“那怎样才有用呢?”“哦,万岁爷,我不知道呢!我真想不出我怎样——”他连忙打断她,省得她又是滔滔不绝。“倘若我封你做王后宫里的贵嫔——那有用处吗?”“这我想可以吧,要是你真肯这么做的话。你可不要又变心,只是——只是——哦——”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失败,又不禁抽抽噎噎地大哭起来,把身子扑到他怀里去。他把她贴在胸口上搂了一会,不停拿手拍着她的肩膀,然后非常温柔地把她摆脱开去,站起身来。
她躺在床上,仍不住婉转娇啼,他便匆匆穿上了他的紧身,打上了他的领结,佩上了他的腰刀,然后拿起他的帽子,走到床边去和她告别。原来察理这人虽然没有女人无法过日子,但是一下了床,他就认为没有看见女人的必要了。
“贝贝拉,我起誓,现在我真非走不可了。你不要再哭,亲爱的。你要相信我,我说话算数——”
他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头顶,就转头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又回头来看了看她,见她正红着脸肿着眼睛挺着脖子在看他,他急忙向她挥挥手,出去了。
她慢慢坐了起来,她的扭曲成一副怒容,一只手支着她涨痛的脑袋,突然开口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颈脖上的静脉一根根涨起来,同时她从床边一张桌子上抓起了一个花瓶,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对墙的一面镜子上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