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出了隐城后媚蝶和祁瑾就发现了异变。往日喧嚣热闹的城镇似在一日间消失殆尽,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宽阔的街道上只余一列列穿着盔甲的官兵,还有那些被架住拖上马车的年轻男女。
无数户人家的门被叩开或撞开,只见三五个官兵拽着年轻的男女往外拖去。那些人似失了魂一般,目光呆滞,倏无半点反抗,若细看便会发觉,每一个目光呆滞的人眉心,赫然有一道殷红的十字印痕。
他们的父母或失魂般的站在远处,看着儿子女儿被带走,或发疯一般的拽着自己的孩子,涕泗横流,口中不住的哀求。然而,那些孩子却如牵线木偶,没露出任何表情,没发出半点声音。
一阵风刮过,路面上四散的物什凌乱的翻卷,明明是酷暑的天,却让人觉得突兀的冷。
“官爷,不要带走我的孩子,求求你,求求你……”青石路面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拽着一个官兵的裤脚,不住的哀求。
那肥头大耳的官兵不赖烦的啐了一口,猛地缩回腿。“你这老婆子,不是给了你银钱嘛,还啰嗦什么!”说着踢了踢落在地上的一贯铜板。
那老妇人似受到惊吓般将那贯钱捧起了,惊慌的递给那官兵,“官爷,我不要钱,求你把孩子还给我,求求你行行好,我只要我的孩子,孩子……”
“呸,谁稀罕你那点儿破钱!”说着将那妇人踢到一边,“这可是上面规定的,谁让你娃儿被大神选中呢,从今往后可就是神侍者啦,这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荣耀啊,知足吧你!”
老妇人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的去扯那人的衣角,又被狠狠的摔在地上,脸上满是淤青污血,“咳咳咳……官爷,官爷,我不要她当什么神侍者,也不要什么荣耀,只求你们把女儿还给我,她是我的命根子啊,求求你……”枯黄的脸上涕泗横流,混着灰尘和血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然而,那官兵却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反倒似乎在享受她的哀求一般,咧着厚嘴唇讥诮的笑道,“你不要荣耀,未免大爷也跟你一样吗?完不成任务,上面要的可是我们的脑袋!你再啰嗦,小心我先把你的脑袋砍了!”说完朝身后的下属摆摆手,“******还愣在这儿干嘛,再不给老子好好干活,小心我先砍了你!”
“是是是,小的们这就干活儿,这就干活儿!”说着一人架起那女子的一只胳膊便往一边拖。
“啊!桃儿,桃儿……”老妇人往前追了几步,单薄的身子似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然而这片枯叶在母爱的激发下,竟然奋不顾身的朝那几个官兵扑了过去,“把女儿还给我,桃儿,我的桃儿……”
“死老婆子,给我滚开!”被拽住的那人狠狠的踢了她一脚,愤愤飞转身。
然而,脚下却被什么绊住,怎么用力都提不起脚,“滚开!”那人愤怒至极,想都没想就朝那妇人的胸膛上踢去。
“啊……”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街道里,那些忙碌的官兵木然的朝这里瞥一眼,恍若未闻。
老妇人倒在血泊里,嘴里还有从那官兵裤腿上撕下来的带血肉的布片,呼吸停顿了,可倒在血泊里的那双眼睛,却始终望着那女子消失的地方。
媚蝶从血泊里将那老妇人抱起来,轻轻的替她掩上双眸,“放心吧,你的女儿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是……”轻轻的呢喃,带着悲悯,带着凄惶,还有那些道不出的歉疚。
她明明有能力救她,明明有能力阻止那些官兵欺负践踏她,可是她却只躲在角落,什么也不做。不是不想,不是不能,只因为不敢。她不知道樱筮和灵童的阵法能困住入魔的舁奕多久,她不敢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让他察觉,她的肩上担了整个苍蓝百姓的性命,不能为了一个人,出现丝毫风险……
看着那些明明知道是死别,却好不顾一切的生离,她突然开始迷惘了。世人真的将那嗜血的魔当做神供奉呢?还是当做魔一样畏惧?抑或是这千百年遗传下来的奴性,使得所有人匍匐在所谓的命运的驱使下,忘记了反抗,习惯了不去反抗?
不管多痛,不管多累,当一切都变成了习惯,就会渐渐麻木吧!
十指交握,她望着祁瑾的眼,唇边有一抹似讥诮似悲悯的苦笑。
两人简单的改换了容貌,一路疾驰西行。从璵璠到甘阳,从承州到西峡川,到处都是被押往睥天城的祭献者。浩浩荡荡的军队护送着魔之祭品,那些活生生的人如牲畜般被圈禁在黑色纱幔裹起的囚车内,没有怜悯,没有悲戚,仿佛这一切在几千年的延续下成了理所当然。
魔啊,这就是你所掌控的人心吗?麻木,呆滞,无情,奴性,贪婪,懦弱,恐惧……
甘阳境内,浅水之中潮湿地上,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漫无边际的延绵开去,如火的夕阳映照在雪白飘飞的绒花上,似一场华丽的舞蹈。
女子的身上落满了雪绒花,青丝铺地,红衣胜血,更是将那白衬得晶莹剔透。她就那样静静的望着远处,视线被芦苇割断,沉沉的看不到边际。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也不转身,依旧维持着那个抱膝眺望的姿势,可那双美丽的眸子,却似藏了千丝万缕的哀伤凄然。
“累了吗?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祁瑾将水壶递给她,关切的问道。
媚蝶摇摇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只是无声的接过水壶,浅浅的啜了一口。
祁瑾那过水壶,递给她一个有些僵硬的馒头,“只剩下这些了,先凑合着吃点吧,明日我再去找些好的吃!”
媚蝶摇摇头,晶莹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悄然无声。
祁瑾神色一慌,连忙揽过她的肩,“怎么了,蝶儿……”
“没、没什么,我只是……”她慌张的抹着眼泪,却发现越抹越多,“我只是担心,这一切……”
“不会的,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祁瑾坚定的将她揽在怀里,手掌轻轻的抚着她的背,安慰着,“蝶儿,我们可以消灭魔,我们可以拯救苍生,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会带着你去寻找极光,我们可以实现最渴望的一个愿望,相信我,相信我……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那么温柔的声线,那么美丽的承诺,可是为什么他的手却在颤抖呢?真的能结束吗?真的有以后吗?
感受着他的心跳,闻着那熟悉的味道,眼泪却依旧一颗颗跌落,胸腔里哽咽着的那些话无路如何也说不出了。
祁瑾,你离开吧,你不应该卷入这一场纷争战乱的,你要在天空好好活着,我不要你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再也不能承受失去你,离开吧,至少在我还能看见你的时候,知道你好好活着……
可是,他怎么会听呢?以他的脾气,怎么会离开呢?
“恩,我相信……”她偎在他胸前,用力的点头。
夜已经深了,肆掠的风穿梭在芦苇荡中,发出沙哑萧索的声音。四下是沉寂的黑,那般浓墨重彩的黑色仿佛要将整个人吸进去一般。身边的人睡得极不安稳,秀眉紧蹙,疲惫的面庞上是如何都挥之不去的不安。
祁瑾下意识的探出手,想抚平她紧蹙的眉梢,突然,一道明亮的光落在女子脸上,将莹白的面容照的晶莹。反射性的挡在她身前,下一瞬,身子却猛地一震。
指尖轻旋,一团冰橙色的光融进女子眉心,然后整个人都被透明的结界罩住,那惺忪的眼也缓缓阖上,沉沉睡去。
祁瑾脸上含了隐约的怒气,还有王族特有的威严,身形却迅速掠至远处。
“参见三殿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祁瑾轻哼一声,“什么事?”
隐约中响起一声叹息,那人也不答,瘦削的身形缓缓的朝祁瑾走来,苍老的手掌握住祁瑾的手。半响,才缓缓松开。
祁瑾不满的皱着眉,很难得的没发脾气,脸上的表情却异常沉重。
“有些事,是时候告诉殿下了。”沧桑悲凉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叹息。
祁瑾侧过头,看着这个苍白透明的幻影,一时间心里烦躁沉郁,还有强烈的不安。他知道,傅盛是六位长老中最容忍宠溺自己的,也明白以幻影术沟通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的命数是与族内的通心石紧密相连的,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的,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渐渐的,那苍白透明的人影慢慢化开,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是一沉静的湖面,幽幽的雾气沉浮飘荡,黑沉沉的水面上只能隐约看见中央的一汪清澈,缓缓扩散,却又被黑水阻挡。周围是漫无边际的千羽树,羽毛状的树叶随风飘落,但只要一碰到湖水,便在瞬间化为黑色的液体,将清澈的水面浸黑。雾气渐渐消散,那汪清澈水中缓缓凸现出一个透明的圆球,一动不动的悬浮在水中。圆球中有两个对坐的人影,皆是银色衣袍,紫色长发,掌心合力拖着一块寸许的蓝色晶石,源源不断的将灵力灌注。而那晶石上渗出一缕清泉,缓缓的涌出与黑色湖水对抗。
“这是……”
“三百年前,灵隐泉开始涌出第一缕黑泉,族中耗费最强大的力量也无法将它祛除,反而越来越强大,整个灵隐泉迅速被侵蚀。你知道,整个族内的水源都来自那里,如果灵泉消亡,天空之城将再也不能存于空中,族人也再无法化形成人。为了对抗那股黑泉,先王和王后用毕生之力从羽渊中凝成那块寸许的博玄碧玉,以血脉为引,以灵力为导,一点点净化黑泉,这才暂时保住灵泉。可是近百年来,那黑泉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自王与后相继逝去后,净化灵泉的责任便交由大殿下祈琅(lang,二声),二殿下祈玕(gan,一声),这也是你从未见过两位殿下的原因。”
“大哥,二哥……”祁瑾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陌生又熟悉的人,胸腔里传来酸楚的疼惜,还有深深的惭愧。
一百四十九年来,他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作为王子的尊荣,他无数次埋怨他们抛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那样高高在上的寂寞,曾让他偏激,叛逆,甚至对一切怀着深深的抵触。故意忤逆长老,不好好修习法术,偷取玉璇石偷入人类世界……可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一百多年来安逸无忧的生活,都是他们用自由与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同样是风之族的王子,自己却从没尽到一个王子的责任……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虚空中传来深深的叹息,即使看不见面容,也能感受的那种弥漫的无奈沧桑。“以你的修为,即使知道了一切,也是没用的。作为王族,那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甘愿为族人贡献一切,包括生命和自由。可是,他们不希望你一出生就活在责任使命的重担下,他们希望你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快乐的,无忧的,即使只有短短一百五十年。所以这一切,原本将在你化形成功继任王位后才告诉你的,可现在……殿下,你将一半的修为渡给那女子,魔之力恐怕……”
“魔之力是为了用力净化灵隐泉?”祁瑾诧异的问道。
“嗯。这几百年间,我们寻遍所有的古籍秘术,才找到能真正净化灵泉的方法。而这唯一的方法,便是借用魔魂之力,大殿下二殿下,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了。”
“不,我可以拿到的。璃珈就是他们一直在寻的纯灵之子,有她在,即使只有一半的力量我也一定能难道魔魂的。”
“瑾儿!”空虚中传来一声轻喝。
祁瑾愣,怔怔的看着那渐渐凝结的人影,一百年了,这样的称呼已经一百年没听见了,那个会把他放在肩头严肃而温和的师长,好像随着长大,一切都变得陌生而遥远了。
“你还未明白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个姑娘是人类,即使他同你再亲密,也终将会将人类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否则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她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祁瑾眸色一暗,眉宇间满是愧色,“我……我没告诉她,也没留住她,她该有自己生活。可是我相信她,她一定会帮我的,师父,求你信我一次”他紧紧的望着老者,第一次在长大后流露出孩子般祈求的神色。
对面的人也明显一震,慈爱却哀伤的望着他,缓缓摇头,“我不能讲整个族人的存亡,交与你对一个人类的信任之上,我没有这样的权利,也下不起这样的赌注,”
“师父!”祁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如遭雷击,“不,不可以动她!”
老者泛起一丝苦笑,“我早就料到的,可他们偏偏不信。以你的脾气……如今即使让她将灵力还你,怕也晚了,只是她终究是人类,即使得了你一般修为,也终有一天会将你忘记的。罢了,这也是你必须学会的七情六欲吧。”说着,只见一颗白色的晶石倏然出现在老者手中,明明只是幻影,可那莹白的晶石却真实的散发着莹润温暖的光芒。只轻轻一动,那晶石便如有灵性一般融入了祁瑾眉心。
源源不断的力量涌进身体,四肢百骸都浸润在一片温暖之中,那原本被消耗的力量也在瞬间变得充盈。他知道,这些力量觉得比自己所有的灵力都还强盛数倍。
“师父,你……”
“瑾儿,师父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记住,你是风族的王子,更将是风族的王,一定要拿回魔魂,这是你的责任……”
苍白的人影渐渐消失,那抹残存的笑却永远刻在了脑海里。
视线变得模糊,那惨白的面容上满是伤痛,可那双眼却异常坚定,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霸气。他当然知道,这样的贡献是什么,不仅仅是毕生的修为,还有自己的性命。
他用一半的修为换了媚蝶的性命,而那个人,却用毕生的修为与性命,去成全他作为王者的使命。
“师父,我会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