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先描述我们整个不得不随遇而安的现行社会状况,便无从谈论艺术和人生,而对现行社会状况的指斥、抨击,无论怎样猛烈也不过分。我们今天习惯于把实利主义的西方看成没有心脏的文明,那另一方面,我们自己的文明则是没有灵魂的,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灵魂的存在。倘若说西方人被自身的高效机械和闹哄哄的景象拖向无人可知的去处,那我们所知的这个野蛮残忍的社会,则是一潭肮脏腐臭的死水,四周爬满了蝇营狗苟的虫蛆,散发着腐烂和僵死的气味。事实上,无需极端愤世嫉俗的人断言,中国是一个体质赢弱,理智残废道德怯懦,精神贫瘠的堂皇国家。
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人们绝难体验到音乐的激情、理智的亢奋、崇高的爱的悲欢,甚或宗教、美学上的极乐瞬间,即使确曾有过。任何形式的理想主义不仅不被接受,反而注定必受到误解和讥诮。人们所有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或如雪莱所说,是精神死亡。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的艺术——音乐、绘画、诗歌、雕刻、戏剧、建筑和舞蹈。在十四五世纪前的北魏时期,我们经历了伟大的雕刻时代,但有几个人看到并真正欣赏过那些雕刻艺术,哪怕断简残篇,更不用说世界雕刻最卓越成就之一的山西云岗石窟?音乐很久很久以前就成了春天的伊甸,也许再也不能复活。
而今,音乐的圣责更是可悲地退化到粗俗的京胡和琵琶手手里,这只能为那些所谓的戏院和落子结造点气氛。绘画是另一番惨景。我们领略过吴道子开阔朗畅的画风,欣赏过王维博大而精细的画卷,近些时候,也看到过金冬心平静沉实的构图,这些模糊的记忆便是以教我们难以忍受目前十足的匠气,假冒的模仿和直接的欺骗,而没有半点独到之处和创造力。那些九流欧洲创作法的追随者们,技巧幼稚,想像贫乏,还不如那些刻守传统形式的画家,后者好在还能带给份幽默,使你微笑,而前者则常常使你败兴,刺激虐待狂变态心理。戏剧作为一种艺术实在是不足挂齿。
虽然一些老式戏剧作为一种通俗的大众娱乐形式值得称道,并很好证明了狄更生先生所讲的中国人的幽默感。著名戏剧评论家格伦威尔·巴克说:“一个民族的伟大,一个种族灵魂的精深,是以其悲剧性诗歌和戏剧的成就来衡量的。”悲剧的本质是精神危机的一种艺术再现,我们中国人还没有这门艺术,也没有任何可以取而代之的东西,因而无法测定我们的悲剧才能。我们甚至从未意识到既美好又可怕的灵魂的现实,并为显然精明地回避、忽视这种现实而自得。
现代建筑也毫无艺术价值,以北京为例,“公理战胜”碑达到了建筑学丑恶的顶点,当你走进中央公园,这座纪念碑必定使你败兴。至于舞蹈,无需多说,我们非常满足于梅兰芳、琴雪芳在《天女散花》和《嫦娥奔月》中的优美姿态。
谈到诗歌,我们想不出更悲惨的境遇了。稍一提及樊樊山和易实甫,就令人作呕。庚子式的爱国诗人悲叹恸哭,浪费了那么多眼泪,却没让人记住他们的诗。今天的打油诗人仍然众多,可过去了几个世纪,真正的诗人尚未出现。但有人会提出异议,我们不是有所谓的新诗吗。是的,所以我们还不至于绝望。但远大的前途并未导致我们的批评才能沉睡,误以为我们确实有了真正的诗歌。
相反,迄今为止的尝试实在不尽人意,而在杂志、报纸、学校年刊和情书中,人们注定要遇到我所说的荒谬运用一些未经消化的理论。新诗表面上是现实主义,但骨子里却是完全的非现实性;甚之,还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义,没有象征意义的象征主义。换言之,只要达到某种主义,便没有人肯冒昧称其为诗。我不用举例来证明我的评估,那些跟上这一运动的人会明白,我所作出的令人不快的评估一点也不偏激过份。
好了,这一概述足以说明我们无艺术可言。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悲的事态,它是怎样产生的。对我来说,理由很简单;我们没有艺术恰恰因为我们没有生活。
中国人是一个品德兼备、聪明智慧的种族,但我们从没有完全认识和表达自己,而希腊人和罗马人通过生活觉性的艺术中介这样做了。著名批评家沃尔特·裴特尔说:“东方思想中到处是对人生的模糊认识,对人生本身并没有真正理解,不了解人性的本能。人类对自身的意识,仍是同动植物世界奇异、变幻的生活混淆起来。”佩特精辟指出,创立了“灵魂的统治”的希腊雕刻,向人的眼、手和脚施发权力和神威。
“思想上对人生本身没有真正理解,就无从认识崇高的人性特征。”这是我所知的对我们文化最令人信服的批判。我们的圣人,像今天的布尔什维克领袖一样,在致力一项绝非容易的艰苦工作,只是方式不同。他们平衡、协调人与人之间所共有的叫显的欲望,诸如食物、性等。可是天哪,他们竟忘了人不仅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需要精神上的关心和食粮。因此,孔教虽令人叹服,但经后人歪曲更易之后付诸实践,就产生了一种依赖于安闲的感伤基础之上的文化。这种文化也许有其可爱之处,但它除了故作多情以外,别无其他,而且把人的精神视为不值一理的东西。
他们忘却精神,压制理性。孔子卓越地给人的感觉外延和享乐划定了界限,教我们依赖于他从未界说过的准则,即礼。
老子和庄子更用迷人的语言,使我们迷惑的头脑认识到,生活完满是一个理想的怪物,就像莎士比亚笔下七十岁的老娃娃,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要是这位绅士一旦生出感觉器官,就无法保持其生命的完整,就会立刻分散、摧毁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愚钝的墨子也是如此,要是人类满足于食草住穴,抛弃自然感官可能发现的一切形式,他才欣喜若狂呢。
中国人不承认灵魂,否认知觉,在原生力下活动着的独特意志,部分通过抑制,部分通过升华,被引入到“安全”、实效的途径。中国人成为这样一种生物,没有宗教,没有爱,甚至没有任何的精神冒险。真诚的朋友如洛斯·狄更生、伯特兰·罗素、艾琳·鲍尔小姐对我们冷静的生活态度、中庸之爱、通情达理和谦恭礼让等等大加赞赏。但对我来说,接受这种恭维的同时,却不禁感到一种辛辣的反讽。因为冷静的生活态度,除了明显否定生活,窒息感情的圣火外,还能有什么呢?中庸之爱除了作为思想、行为怯懦,生活浅薄单调的漂亮借口外,还能是什么吗?所谓受人奉承的理性、主义和谦让精神,产生的只是一种普遍的惰习和那个被我们称作中华民国政府的荒唐怪物!啊,我们的朋友们能知道,我们以多大的代价才维持了一种表面和平其实不然的生活方式吗?
而这一生活方式近来却受到极端主义和骚乱的西方的嫉羡。H·G·威尔斯先生曾对我说,我们今天想得到的是和平,和平,和平,但绝不是那种羞怯、单调、令人窒息、悠闲懒散的和平,我所说的是积极主动、生气横溢、富有创造力的和平,如古雅典曾经实现的那种和平。
所以说,对热烈的爱,热烈的宗教思想,我们确实太合乎理性了。柏拉图所说“神圣疯狂”的爱是不合理性的,熟知天主教教义的人应该听说过。
天主教教义里把爱视为“伟大的圣餐”,与使化体相类似,它之所以不合理性仅仅因为它超乎理性之上。考文垂·帕特莫尔写道:“这种为蠢人们提供了谩骂口实的极端非理性情感,是爱最可靠的保证之一,是爱永不枯竭趣味和力量的主要泉源。除了科学家,还有谁对那些不及我们而能被我们领悟的东西如此看重并被深深打动的呢?因此,爱同宗教一样,因为宗教即是神圣的宇宙的爱,是超然和圣化的。由于它是被人类的眼睛能看见的一股神秘力量所圣化,因而能看见属于精神领域的图景,但这些图景通常不被认为是现实的准则。人的耳朵将被壮严崇高的音乐征服,这音乐就像来自天际的浩瀚波浪。这种精神超越,能使以前无活力的潜在创造力开始解放自己,并通过可以选择的任何途径,努力认识自身的体积和形状。爱比其他任何情感更深地植根于土地,因此它的头像圣树一样直耸天国。赋与它们物质和可信性,高度要求并证明深度。”把爱说成最富生气最有潜力的创造源泉绝非一句套话。如果抽去性激情及所有与之有关的因素,你会惊愕地发现欧洲的文化和艺术无可挽回地破产。任何不否定或歪曲人生和真理的男女,无须弗洛伊德派,都会承认,至少也能感觉到,爱虽然最不严肃,却是万物中最有意义的。然而这一简单的真理在漫长病态的中国历史中,从未被认识过。甚至今天,我的个人经历仍仅让我在这方面发现了两类人:藐视爱的愤世嫉俗者和害怕爱的胆小懦夫。要是知识之树长在中华帝国的中央,而非伊甸园里,那亚当和夏娃仍然是纯美的创造物,他们心眼迷钝,对内在的生命召唤麻木不仁。上帝也不至于对蛇的英雄主义和夏娃的好奇心造的麻烦而盛怒不休。
这位圣人为我们划定的人生范围几乎是一系列枯燥乏味的伦理陈词滥调,这一命定结果所产生的影响剥夺和抑制了我们的想像力。你只要翻翻我们的小说和诗歌就会相信,其中想像的作用是多么狭窄。我们的诗人,可能除了李白以外,再没一位被认为是世界性的。这不值得深思吗?在我们的文学花名册里,找不到一位堪与歌德、雪莱、华滋华斯相比的,更不用说但丁和莎士比亚了,这不令人震惊吗?说到其他艺术,又有谁堪与米开朗基罗、列奥那多·达·芬奇、特纳、柯勒乔、威尔埃斯奎斯、瓦格纳、贝多芬等等众多天才相比呢?以此类推,是不是我们种族的本性决定了我们总是不同于世界其他地方?由于不相同是程度上的,而非类别上的,那么我们的想像力是不是生来就营养不良,发育不全?我们所拥有的艺术遗产不能整个包含生活,那是不是表明我们在本质上逊于西方呢?因为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要求包含生活。我们从很小就受到视觉和意志的训练,以适应实用的细节,合于毫无生气的生活礼仪,而不是揭示伟大生活的奥秘,唤起伟大生活的希望。这是中国教育的大失败,它导致真正人格的死亡,没有穷尽地造就着杰出的庸才。
人生的根本,欢乐的源泉,以及想像的能力,这些自然泉流遭到了无情的阻挠,我们的生命存在确实太可怜了。人生的贫乏必然导致艺术的贫乏。充实美好的人生会自发地绽出实在的美,并终将影响我们对永恒的理解。一棵充满生命力的树必定枝繁叶茂,结出的果儿色彩绮丽。同样,洋溢着自我意识的人生,自然结出思想的结晶——艺术,或行为——值得怀恋的行为。因此,丰富、扩大、繁殖、加剧,最重要的是使你的生活精神化,这样艺术就会诞生了。
对于中国艺术与人生的停滞、肤浅,我已经说其实是谴责得够多了。现在,让我们暂时把目光转到西方历史上表现的艺术与人生的一致性上。说到这,最好还是像在其他方面一样。求助于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以得到启迪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