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高大的男子眼看着玛丽。这时他身上的责任应该说点什么。他有两次打算要说话,每次他觉得他要说到关于天气的问题,他便止住了,玛丽并不看他;她的两眼牢牢的停在一块离着他的周围很远的墙上,这觉得她仿佛对于自己赌过咒一辈子不再看他了似的,但是这间屋内的十二分的寂静真的有点难堪了。他知道他应该起身来走出,但他不能叫他的身子这样做。他的自爱,他的体力不许有一种很驯服的退让,这时他从恍惚,呆木中得到了一个念头——他曾爱顾的那个胆怯的小东西,假使他把那个问题直接问她,一定不至于找出强硬的勇气来对准了反对他,于是他又想要说话了。
“玛丽,你母亲气我们了,”他说,“我想她是应该生气的;但是以前我所以没有告诉她的原故,我承认假使我做的是正当的事情我应该告诉的,是因为同她遇见的机会不多。并且没有一次遇见她同时没有旁人在那里的。我想你所以一点没有提起的原故是因为你要等你自己同我有了十分的把握然后再说。我们两人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开实在都错了,但是你母亲知道了我们不是有意触犯或者在她背后做了什么之后,也许她会原谅我们。你的母亲仿佛是在恨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还一点不知道我,并且我从来不曾做什么难为她的事情或说一句反抗她的话。也许等到她知道我,如同你知道我一样的时候,她会改变思想的:但是你知道我爱你比爱谁都厉害,我会教你高兴,会做你的好丈夫。当着你母亲面前我要问你的话是——你肯嫁我吗?”
玛丽没有答复,她不看也不表示一点她已经听见了的神气。但是现在是她没有胆量看他。被她与她母亲两人所窘的那个高大男子恳切的向她求情,虽然她和他明知道这是白求,假使这时她看了她的样子,她一定会伤心。她不得不佩服了所做的这种男性的奋斗。连她立刻所能觉察的,他的说话的诡计与手段差不多都能感动她流下泪来;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万一她接触了他的视线,她也许无力抵抗他的大失望了,不一定她会被强迫去做无论什么他所要求的,甚至于违反她自己的意思的事情。
在他问话之后的寂静很沉重的压在他们大家的身上。这时只有莫须有太太打破了这个寂静,她手里擦着那个火炉格子,嘴里开始哼一个调子。她意思要表示她对于这事情满没有介意,但是在玛丽的沉默的面前。她可不能维持这种逍遥的态度了。过了一会她便绕到这边来开口说:
“为什么你不答复那位先生,玛丽?”
玛丽转过来看她,而她忍了好久的两包眼泪这时充满了她的两眼:虽然她还能使她的态度镇静,可是再也不能支配她的眼泪了。
“娘要问我什么我一定答复,”她小声说。
“那末,告诉那位先生你究竟愿意不愿意嫁她。”
“我不要嫁什么人。”玛丽说。
“并不要你嫁什么人,孩子,”莫须有太太说,“但是有一个人——这里这位先生,他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玛丽说。
“我的名字——”那个巡警开始说。
“那没有什么要紧,先生,”莫须有太太说。“你愿意嫁这位先生,玛丽?”
“不。”玛丽小声说。
“你爱他吗?”
玛丽扭过整个身子去躲避他。
“不。”她又小声的说。
“你想将来会爱他吗?”
这时她心里感觉的如同一只被追逐到一个犄角里的老鼠所感觉的一样。但是这事的结局一定是很近了;这件事情不能永远不完的,因为世上没有永远不完的事情的。她的嘴唇焦燥了,她的眼睛发烧了。她恨不得这时躺下,睡熟了再醒来,笑眯眯的说——“这是一场梦”。
她的答复差不多听不见了。“不。”她说。
“你有十分把握吗?最好永远能有十分的把握。”
她不再答复,只把轻轻的一点头作为给她母亲所需要的答复。
“你瞧,先生”莫须有太太说,“你是误会了。我的女儿年纪还轻,还没有心思想到婚姻这类的事情。孩子们是没有心思的,实在对不起得很,她给了你这许多的麻烦,还要”——她忽然有点追悔,因为这时那个男子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一点奥康诺太太的痕迹,只是沉重,严厉得如同一块砖墙似的。“请你此刻不要想我们太坏了,”莫须有太太有点惶遽不安的说,“总之这个孩子年纪太轻还不能向她求婚。也许一年或两年之后——我说的事情是我知道的,但是我不高兴,并且……”
那个高大的男子点一点头出去了。
玛丽跑到她母亲那里仿佛像一个病人似的悲痛起来,但是莫须有太太并不看她,她倒在床上,面朝着墙,她有好大工夫不同玛丽说话。
三十一
第二天,同喀佛底太太同居的那个少年进来的时候他露着一种很可怜的样子。他的衣服是被撕破了,他的脸上贴着几长条橡皮膏。虽然这样,他的神气倒是非常的快乐。他说他同人家决斗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大决斗,而他居然一点没有受伤,这次的决斗就是牺牲一注年俸他也不愿错过的。
喀佛底太太听了非常的气愤,带了他一直走到莫须有太太屋里,他到那里又得把他的故事重讲一遍,给他们看他的伤痕叫她们可怜。这一次喀佛底先生也进这屋里来了。他是一个高大的迟钝的人,很舒服的留一嘴红色胡须——他的胡须非常红,非常显明,甚至这胡子差不多掩没了他其余的衣服,真的,仿佛是穿上一件衣服似的。站在那里那六个孩子在他的两腿间不息的钻出钻进,又轮流的踏他的脚背,但是一点没有使他不舒服。当这少年叙述的时候,喀佛底先生很庄重的时时用他右手的拳头使劲打他的左手,并且要求把那个打人的人交给他。
那个少年说他回家的时候有一个天下少有的大人走近他的身边。这人他以先从未见过一面;他起初以为他要借洋火或问到某处去的路径,或类乎这样的事情,因此他住了脚步,谁知那大人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说:“你这坏小子”,于是他笑了一声,举起那一只手来猛然给了他一掌。他一扭身子闪开了这一掌,并且说:“这是干吗的?”于是那大人狠狠的又给了他一掌。这样的事情一个堂堂的男子是不受的,所以他举起左手来给他一掌,又纵身过去用两条短胳膊给了他一顿,这一顿大概苦了那个家伙了;无论怎样那个家伙没有用畅他的办法……那少年伸出他的指节来都是脱了皮的,流着血的,这是表示一种交战的证据。但是,他承认,你撞那个人的脸简直像撞一只煤袋一般。他们打了一回,两人都滑倒了,扭住在路上滚,他们躺在地上还你打我,我蹴你的撕打,这时一大群人跑过来把他们拉开了。他们分手之后他看见那个大人举起他的拳头,那个拉他的人忽的一低头拔起脚来逃他的命去了,其余的也就走开了。那个大人便走到他所站的地方瞪着两只大眼看他的脸。这人的下颌突出在外的仿佛一把椅子的座位。他的胡须仿佛是一簇猪鬃,那个少年对他说,“无缘无故的侮辱人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一刹那间那个高大个子转身走去。这真是一场大决斗,那个少年说,但是那人的个子比他大得多。
讲这段故事的时候莫须有太太看了她女儿一两次,玛丽她脸色渐渐的发白,她微微一点头表示承认她母亲的揣测的正确;但是两人都觉得这时不必也不该说出她们的心意。那个少年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不要报仇。他能有机会同一个有能耐的对手比武实在是非常的庆幸。他发现了他的勇敢超过他的力气,正如永远应该如此的,因为假使我们的弱小的臂膀不靠我们的强有力的眼睛的帮助,我们那能够抵当世上这些鬼怪呢?他对于这件事情表示的满意如同一个人得意一面胜利的旗子一样。莫须有太太知道那个大人的举动只不过是他的刚强的投降者,他把他的刀不是好好的供献给那位战胜者,乃是连咒带骂的掷给他的。他侮辱她们的朋友实在就是尽他所能的,很热烈的,印象很深的与她们告别。于是她们喂饱他,称赞他,夸奖他的喇叭的尖响,一直到他又得意满足他的英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