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抱了那小孩进来,放她在床上,给她热水喝。这一阵子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只张着她海水一样蓝的一对眼睛,不住的向我们望。到了明天早上,她并没有受寒,我于是问她父母是谁,她怎样会到这里来。但是她讲了一个奇怪荒唐的故事。她一定是从远地方来的,因为,自从她来到现在已经十五年多,我们始终没有寻出她本来的一点痕迹。并且她有时讲话离奇得厉害,你差不多在猜她是月宫里跌下来的。她形容黄金的宫殿,水晶的屋顶,以及一切古怪的东西,但是她所讲最明了那一段是她母亲领了她在湖上经过,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以后她就不记得了,一直等到她醒转来。她已经在岸上树底下,她觉得很快活。
但是现在我们心里发生了大大的疑虑和焦急。我们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找到了她,我们就养育她同自己的一样,那是很容易决定的。不过谁知道这小东西有没有经过洗礼呢?她自己又不知道。固然她明晓得她生命的产生是仰仗着上帝的灵光和幸福,她也常常告诉我们,我们若然要用上帝光荣的名义来怎样她,她也很愿意。这是我们夫妇私下的讨论。假使她从没有受过洗礼,我们岂不是就应该赶快举行,就是她从前经过洗礼,横竖是好事,少做不如多做。我们就商量替她取个名字,因为一直到现在我们实在不知怎样叫她。结果我们决定叫她做桃洛细亚,因为人家告诉我,那个字的意义是上帝的赠品,实际上的确是上帝送她来安慰我们暮年光景。但是她不愿意那个名字,她说涡堤孩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她再也不乐意人家用别的名字叫她。我可是疑心那名字是异教的,我们圣书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名字,所以我上城里去与一牧师商量,他亦说涡堤孩的名字,靠不住,后来经我再三求他才替他题名,他才答应特别穿过森林到我们村舍。来专办那桩事。但是她那天穿著的那样美丽,她的表情又蜜糖似的,弄得那牧师心不由作主,她又想法去恭维他,同时又挑激他,结果他将所有反对涡堤孩那名字的种种的理由,全忘记干净。所以结果她洗礼的名字,原旧是涡堤孩,她虽然平时又野又轻躁,行礼那天,说也奇怪,她自始至终异常规矩温和。我妻子说的不错,我们还有可怕的事体对付。只要我告诉你——
但是他讲到此地,骑士打断了他话头,叫他注意外边声响,那里泼水似的,那声响他觉得已经好久,现在愈听愈近,差不多到了窗外。二人跳到门口。他们借着刚起来月光,看见从树林里流出的那条小涧涨水,两岸都平泻开来,水又来得急,一路卷着石块木条呼呼向漩涡里滚去。同时大风雨又发作,好像被那水吼惊醒了似的。转瞬一大片黑云将月光一齐吞没;这湖也在暴风翅儿底下汹涌起来;舌地上的树丛根到枝叶尖儿一齐呜呜悲鸣,并且不住的摇着好像那回旋的风吹得他们头都昏了。
两个人一齐着了慌都拚命的喊着,“涡堤孩!涡堤孩!上帝保佑,涡堤孩。”但是一无回响,两人这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就离开村舍各取一个方向,朝前直冲。
“涡堤孩!涡堤孩!涡堤孩!”
三、他们找到涡堤孩的情形
他们在黑夜的影子里乱冲乱喊,再也找不到,黑尔勃朗尤其着急。他方才所想涡堤孩终究不知是人非人的问题,重新回到他心里;一面浪呀风呀水呀愈闹愈凶,树枝响更来得可怕,这整块长形的地,不久还是平静可爱,这村舍和居住的人,一起都好像荒唐的幻影。但是,远远的,他依旧听得见渔人慌张的声浪,叫着涡堤孩,还有屋子里妇人高声的祷告和唱圣诗,和号声参差相间。后来他走近那泛滥的涧流,在微芒中看见这猖獗的一条水,一直横扫森林的边儿下来,差不多将这条长形的地切成一岛。
“亲爱的上帝,”他自己想着,“要是涡堤孩竟是穿过此地,闯入这不可思议的森林——或者就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里面的经验激怒了她可爱的犟脾气——如今这莽流将我们截成两段,她也许在那边进退两难,种种鬼影中间饮酒哩!”一阵的恐怖盖住了他。他跨过许多石块和打下的枯枝,打算走到那涧边,然后或泳或想法渡过涧去找她。同时他又记起白天在森林里所闻见的骇人奇异的影像。他似乎觉得那最可怕硕大无比的白人在水的那边向他点头狞笑;但是种种幻象幻想无非使他益发奋勇向前,因为那方面愈鬼秘,涡堤孩不测的机会亦益大,他如何能让这可怜的小孩独自在死的影子里放着呢?
他已经找到一块很结实的枯梗,将身跨进水里撑着那条新式行杖,狼狈不堪的想和紧旋的急流奋斗;正在这个尴尬辰光,他忽然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旁边喊着:“小心小心,这条河是很险的!”
他认识这可爱的声音,他踌躇了一会儿,因为他在重荫下差不多没有一些光亮,同时水已经没上他膝盖。但是他不转身。“假使你果真不在那边,假使只要你的幽灵是在我旁边舞着,我也不情愿再活,只要和你一样变一个鬼——喂,我爱,我亲爱的涡堤孩!”
这几句话他使劲喊着,一面尽望急流里冲。
“看仔细,阿唷!小心,你漂亮,情昏的少年呀。”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叫;他于是往旁边一闪,刚巧月光又出来了,照得很明亮,他见在几颗高而交叉的树枝下,一座为水泥造成的小岛上,可不是坐着那涡堤孩,她笑嘻嘻地蹲踞在花草里。
她这一出现,黑尔勃朗立刻精神百倍,使劲的撑着枯枝,向她进发。不上几步他居然出了头,渡过这条猖狂的小“银河”,到了他“织女”的跟前,足下是密软青葱的细草,头顶是虬舞龙盘的树幕。涡堤孩将身子略为站起,伸出她臂膀来,搂住他的项颈,将他拉下来一起蹲着。
“我可爱的朋友,现在在此地你可以讲你的故事了,”她轻轻的吹在他耳边;“此地我们可以自由谈话,那些讨厌的老人家再也不会听见。你看我们这叶织的篷帐不是比那可怜的村舍好些吗?”
黑尔勃朗说,“这是真正天堂!”一面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接着蜜甜的吻。
但是刚正这个时光,那老渔人也已经赶到涧边,隔着水向这对密切的青年喊道:
“喂;先生!我没有待亏你,你到在那里与我养女寻开心,让我一个人着忙在黑暗里乱撞。”
“仁善的老人,我刚才正寻到她哩。”骑士也喊过去。
渔人说,“那还说得过去。但是现在你再不要延宕,赶快将她带到平地上来。”
但是涡堤孩不愿意听那话。她想就在这荒天野地和这美丽的客人谈天,比回到老家去有趣得多,况且一到家里又不许她自由,客人迟早也要离开。她索性将两臂抠住了黑尔勃朗,口里唱着异样好听的歌:
泉水出山兮,
幽歌复款舞,
逶迤青林兮,
言求桃花渚;
款舞复幽歌,
忽遘万顷湖,
欣欣合流兮,
止舞不复歌。
老渔人听了她的歌,由不得伤心起来,涕泪淋漓,但是她依旧漠然不动。一面她抱紧她情人吻之不已。后来黑尔勃朗倒不自在起来向她说:
“涡堤孩,那老人悲伤得可怜,你不动心,我到不忍心,让我们回去罢。”
她张开她碧蓝的妙眼很警异的相着他,过了一歇,才慢吞吞含糊说道:
“果然你想,我们一定要回去——也好!你说对,就是我的对。不过那边老儿。一定要答应回去以后他再也不许拦住你告诉我森林里的故事,其余我倒不管。”
老人喊道:“好了,来罢!再不要说废话,来罢!”
同时他伸出他的手臂,隔着水预备接她,一面颠着头,似乎说:“依你依你。”他的几卷白发乱糟糟一齐挂在他脸上,这副情形,黑尔勃朗又想起了森林里那颠头大白人。但是此时不管他,黑尔勃朗轻轻将涡堤孩抱在手里,涉过水来。老儿一见她便搂住涡堤孩的颈项接吻,怜惜她。夹忙里老太太也赶了过来,也搂抱住她。老夫妻再也不呵她,尤其因为涡堤孩也是甜言蜜语哄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场淘气就此了结。
宝贝找回来了,湖面上已经渐渐发亮;风雨也止了,小鸟在渗透的树枝上噪个不了。涡堤孩到了家,也不要旁的,只要黑尔勃朗讲他的冒险,老夫妻再也无法,也只好笑着由她。老太太把早餐端出来,放在村背湖边的树下,大家一齐高高兴兴坐了下来——涡堤孩坐在黑尔勃朗足边的草上,因为她只肯坐在这里。于是黑尔勃朗开始讲他的故事。
四、骑士在林中经过的情形
“八天以前我骑马到那森林背后的自由城市。我一到刚巧那边举行大赛武会,一大群人围着。我就闯入围去。报名比赛。一天我正站在比武场中休息;除下头盔来交给我从人,我忽然觉察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厢楼上一瞬不转的对我望着。我就问旁人她是谁,他们说那美貌女郎的名字叫培托儿达,是本地一贵族的养女。她一径注意我,我自然也回答她的青眼,一面比赛的时候,我也特别卖力,无往不利。那天晚上跳舞会恰巧我又是她的舞伴,从此到赛会完结我们常在一起。”
讲到此地他一直垂着的左手上忽觉得奇痛,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转身去看那痛的所在。原来是涡堤孩一口珠牙使劲啮住他的手指,她神气又怒又恨。但是一下子她又转过她钟爱的秋波,倾入他眼内,口里柔声说道——
“这是你自己不好!”
说过她将头别了转去。黑尔勃朗经她出其不意一咬一嗔,又警又窘,却也无可如何仍旧继续讲他的故事:
“这培托儿达是又骄傲又乖僻一个女郎。第二****就没有第一日可爱,第三日更差了。但是我还是与她周旋,因为她在许多骑士内比较要算和我最亲近些。有一天我和她开玩笑,求她给我一只手套。”
她倒庄颜说道:“要我手套不难,只要你单身敢进那森林去。随后来报告我那里面究竟如何情形。”
“我其实并不希罕她的手套,但是我们骑士的习惯,说一句是一句,既然惹了出来,惟有向前干去。”
“我想她爱你,”涡堤孩插进来说。
黑尔勃朗说,“是有点儿意思。”
“哼!”她冷笑着叫着,“她不是呆子,来遗开她爱的人。况且遣他到危险的森林里!要是我,情愿不知道森林里的秘密,决不会让他去冒险。”
黑尔勃朗很和气的对她笑笑,接着讲:
我是昨天早上动身的。我一进森林,只见那树梗经朝阳照着鲜红绝嫩,地下绿草同绒毯一般光软,树叶微微颤动,好像彼此在那里私语,一路绝好的景緻。我心里不觉暗笑那城里人诬告造谣,说这样蜜甜的所在有什么奇情异迹。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可以对穿树林回来。但是我正在欣欣得意,我的马已走入绿荫深处,回过头来已经看不见背后的城市。心里想走迷路倒说不定的,大概他们所以问我就是为此。我所以停了下来。四面看转来想找出太阳的方向,太阳那时已升得很高。刚在那个当儿我觉得前面一个枝高大橡树上有一个东西。我猜是熊,我就摸刀;但见那件东西忽然发出粗而可厌的人声说道,——
“喂,厚颜先生,假使我不把这些树枝咬了,今晚半夜你到那里受烧烤去呢?”
那东西一面狞笑,一面将树枝搅得怪响,我胯下的马一吓立刻放开蹄子狂奔,所以我始终没有看清楚那魔鬼究竟是什么。
老渔人道:“不要这样说,”他将两臂叉成十字形;老妇人也照样做,一声不发。涡堤孩张着明星似的眼向他望,说道:“这一段最好的地方,是他们究竟没有烧烤他。再讲,你可爱的少年!”
骑士接着说,——
“我被吓的马背着我望树枝丛里瞎闯,它浑身是汗,也不听勒束。后来他差不多对准一石罅里冲去。其时我猛然看出我马前发现了一个顶高的白人,我马也见了,吓得停了下来。我乘机扣住了它,我又定神一看,原来方才以为大白人者是一条瀑布的一片银光,从一山脚上一直泻下来,拦断了我马的路头。”
“多谢多谢,瀑布!”涡堤孩喊道,她两只手拍在一起。但是那老人却摇摇头,呆顿顿注视他面前。
黑尔勃朗又讲,——
“我刚正整理好鞍缰,我旁边突然发现一个小人,矮而丑得不可以言语形容,浑身棕黄,一个鼻子大得比他其余全体放在一起不相上下。他那横阔的口缝一咧,露出怪样的蠢笑,向我鞠上无数的躬。我不愿意和这丑东西胡闹。我就简括的谢了他,旋转我那余惊未已的马,想换一头走走,要是再碰不见什么,想就回去。那时候太阳早过了子午线,渐渐的沉西。但是忽然像电光似一闪,那小东西又站在我马前。”
我恨恨的说道,“闪开去!我的牲口很野,小心它撞倒你。”
“嗐!”那矮子也发出怒声,这会笑得尤其蠢相。
他说,“给我些钱,因为我拦住你的马;要是没有我,你同你的马不是早滚入那石罅里去了。哼!”
“不要装出那许多鬼脸,拿钱去罢,你这谎徒,方才救我的是那瀑布,哪里是你可厌的小鬼!”说着我摸出一块金币投在他双手张着像叫化似那怪样的小帽。我就向前;但是他在背后怪叫,忽然他又并着我的马跑得异样的快。我放开缰绳飞跑;但是他也跟着飞跑,跑得那矮鬼浑身都像脱节似的,看了又可笑又可厌。他手里举起我的金币,一路跳一路叫:“坏钱!坏币!坏币!坏钱!”他放开重浊的嗓子,狠命的喊,每次好像喊断了气。他可怕的红舌头也伸了出来。我倒慌了,只好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吵得这样凶。“再拿一块去,”我说,“拿两块去罢,给我滚开。”
他又重新还他奇丑的敬礼,口里狺狺说道:
“但是我的小先生,不是金子,这不会是金子;这类的废物我自己就有不少;等一等,我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