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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珰女士(2)

她将近走到寓所时,忽然瞥见乌黑一堆在一家门口雪泥揉泞的石级上寓着。她心里一动,但脚步已经迈过。“不要是人吧?”她飞快的转念。更不犹豫,她缩回三两步转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吗?一块青布蒙脑袋,一身的褴褛刺猬似的寓着,雪片斜里飞来,不经意的在点染这无名的一堆。“喂!你怎么了?”她俯身问。从梦里惊醒似的,一个破烂的头面在那块青布底下探了出来。她看出是一个妇人。“坐在这儿你不要冻死吗?”她又问。那妇人还是闷不作声,在冥盲中珰女士咬紧了牙辨认那苦人的没人样的脸。喔,她那一双眼!可怜,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样天时除了凶狠的巡捕以外,还有人会来关心她的生死。她那眼里有恐惧,有极度的饿寒,有一切都已绝望了的一种惨淡的空虚。珰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紧了。“你还能说话吗?”她问。那苦人点点头,眼里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松开,露出她怀抱里——珰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一个小孩稀小的一个脸,口眼都闭着的。“孩子?——睡着了吗?”她小声问,心里觉得别样的柔软与悲酸。忽然张大了眼,那女人——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

……

一阵恶心,珰女士觉得浑身都在发噤,再也支撑不住,心跳得像发疯。她急忙回过脸。把口袋所有的洋钱毛钱铜子一起掏出来,丢在那苦人坐着的身旁,匆匆地一挥手,咬紧了牙急步地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人生,人生,这是人生,”她反复的在心里说着。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种惊慌;那口眼紧闭着像一块黄蜡似的死孩的脸已经占住她的浮乱的意识,激起一瞬息迷离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没有死吧?那苦女人抱着的小尸体不就是她自己一块肉吧?她急得更加紧了脚步,仿佛再迟一点她就要见不到她那宝贝孩子似的。又一转念间,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并且已经埋到了不留影踪的去处,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还有蘩也死了,一子弹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他得到了更大的解放。还有黑——

但她已经走到了她寓处的门口,她本能的停住了。她先不打门,身子靠着墙角,定一定神,然后无力的举起一只手在门上啄了两下。“黑也许在家,”她想,她想见他出来开门,低声带笑的向她说,“孩子还没有醒。”谁也没有像他那样会疼孩子。大些的更不说,三两个月大的他都有耐心看管。他真会哄。黑是真可爱。义气有黄金一样重,性情又是那样的柔和。他是一个天生的好兄弟。但珰女士第二次举手打门的时候——已经开始觉得兴奋过度的反响。手脚全没了力,脑筋里的抽痛又在那里发动。黑要是够做一个哥哥兼弟弟,那才是理想的朋友。天为什么不让他长得更高大些,她在哀痛或极倦时可以把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享受一种只有小孩与女人享受得到的舒适。他现在长得不比她高,她只能把他看作一个弟弟,不是哥哥,虽则一样是极亲爱的。

但出来开门不是黑。是房东家的人。珰女士急步走上楼。隐隐的有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紧了两个小拳头在深深的做他的小梦。她放下了买来的奶瓶,望着堆绣着冰花的玻璃,站在床前呆了一阵子。“黑怎么还不来?”她正在想,一眼看见了桌上一个字条,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面铅笔纵横的写着:——

“来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惊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处都去过。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给不主重的帮助。崔是无可动摇,传来的话只能叫你生气。他是那样的无礼。我这班车去××,希望能见到更伟大的上蜂,看机会说个情讲个理,或许比小鬼们的脸面好看些也说不定。你耐心看着孩子,不必无谓躁急,只坏精神,无补益。我明晚许能赶回。黑。”

她在床前的一张椅上坐下了,心头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么。穷人手抱中那死孩的脸赶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着,她机械的伸手向台上移过水瓶来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条。重新看了又看,直到每一个字都看成极生疏的面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尸体,有暴着眼的,有耸着枯骨的肩架的,有开着血口的,在这群鬼相的中间,方才那死孩的脸在那里梭似的飞快的泅着。同时金铁击撞和无数男女笑喊的繁响在她的耳内忽然开始了沸腾。

她觉得她的前额滋生着惊悸的汗点,但她向上举起的手摸着的只是鬓发上雪花化了水的一搭阴凉。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她大声的说。“就说现在还没有”,她想,“照这样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准得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哪儿都是死的胜利?听到的是死的欢呼,见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么时代的推移,什么维新,什么革命,只是愚蠢的人类在那里用自己骨肉堆造纪念死的胜利的高塔。高顶着云天,它那全身飞满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人类自己的血,尤其是无辜的鲜艳的血!时间是一条不可丈量的无厌的毒蟒,它就是爱哺啜人类的血肉。

这世界,这年头,谁有头脑谁遭殃,谁有心肠谁遭殃。就说蘩吧,他倒是犯了什么法,作了什么恶,就该叫人直拉横扯的只当猪羊看待?还不是因为他有一副比较活动的头脑,一副比较热烈的心肠?他因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却不料思想是一种干犯人条的罪案。他因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却不知这又是一种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从那年爱开张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开始发动了一种在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叫作救世的婆心。见到穷,见到苦,他就自己难受;见到不平,见到冤屈,他就愤恨。这不是最平常的一点人情吗?他因为年轻,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来张扬虚伪,又不能按住他的热心,躲在家里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见到穷的苦的,他对于穷的苦的愈感到同情与趣味,他在城市里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穷苦部分,在乡间也如此,他一个人伏处在没有光亮四壁发霉的小屋里不住的写,写他眼里见到的,心里感到的,写到更深,写到天光,眼泪和着墨。文字和着心肠一致的热跳,直写到身体成病,肺上长窟窿,口里吐血,他还不断的写——他为什么了!他见到种种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着了又想尽他一个人的力量来设法消除,同时他对于他认为这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长者不能忍禁他的义愤,他白眼看着他们正如他们是他私己的仇敌——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心太热血太旺了的缘故,但他确是一个年轻人,而且心地是那样的不卑琐,动机又是那样的不夹杂,你能怪着他吗?好,可是这样的人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隶,在感情上不能强制,在言论上不作为一已安全的检点,又因为他甘愿在穷苦无告的人群中去体验人生,外加结识少数与他在思想与感情上有相当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讳,轻易荣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头衔,叫人整个的无从申辩,张不到一个正当的告诉的门缝儿,这样送了命也是白来,如同一个蚂蚁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谁来问信——哼!这倒是一个什么世界!

珰女士一头想,在悲苦与恚愤中出了神,手里的那个字条已经被挤捻成细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没有觉得。“当然。”她又断续想,“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蘩的过错是他的径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为,全是直的,他沿着逻辑的墙围走路,再也不顾这头里去是什么方向,有没有危险。但我说他“直”是因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断章取义的看也许要说他固执,说他激烈,说他愚笨。也许这些案语都是相当对的,现在果然有飞来横祸惹上了身,要是没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时也尽有从苟全性命的观点来引以为戒的。且不说别人,就我也何尝在某一件事上曾经和他完全一致过?也许一半因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趋向温和,又没有坚强的理智能运用铁一般的逻辑律法取定一个对待人生的态度,也是铁物一般坚实。记得我每回和他辩论,失败的总是我,承认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结论,虽则在我的心里的心里我从没有被他折服过。他见到穷苦,比方说,我也见到穷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认穷人的苦恼。但我不能说人不穷苦恼就会没有。种类不同吧,在我看来苦恼是与生俱来不论贫富都有份儿的;方才那抱着死孩的穷人当然,但谁敢说在风车里咆哮过去的男女们就能完全脱离苦恼;再有物质上的苦恼固然不容否认,精神上的苦恼也一样是实在。我所以只感到生的不幸,自认是一个弱者,我只有一个恻隐的心;自己没有什么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轻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里的钱尽数给了我眼见的穷苦,哪怕自己也穷得连一口饭都发生问题,我自分也算尽了一个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只能在思索体念这些人们的无告,更深一层认识人生的面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质的条件认是有无上的重要,所谓精神的现象十九是根据物质生活的;第二他把贫富的界限划得极度的严;第三他有那份辩才可以把人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与蹊跷堆放到财富支配不得均匀与不合公道的一个现象上去。他多见一份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他愈恨穷苦;愈要铲除穷苦;跟着穷苦的铲除,他以为人类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还不到山顶。这来他的刀口就瞄准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足热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确信他的动机是纯洁的。如今他为了他的一份热心,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

我心里真害怕,这预兆不好。可怜的黑,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费。最可恨是崔,他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还饶不过我。竟想借此同时收拾我。哼,你做梦,恶鬼!我总有那一天睁大了眼看你也乖乖的栽跟斗,栽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跟斗。蘩,我几乎愿意你死,愿意你牺牲,愿意你做一只洁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无辜的血液灌入淫恶的饕餮的时间的口!……

珰女士这样想着觉得身子飘飘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缓步的走着,一身的黑纱在风中沙沙的吹响。还有一个人和她相并的走着,那是黑。手抱一束憔悴的野花——他们是走向蘩的埋葬处。她眼前显出一块墓碑,上面有一行漆色未干的红字:“这里埋着一只被牺牲的羔羊。”她在草堆向那块碑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

她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一阵痛彻心脾的悲伤使她陷入了迷怳。她直挺在坐椅上有好一晌。耳内听得远处有羔羊的稚嫩的急促的啼声……啼的是床上睡醒了要奶吃,她的两个月的孩子。等到她从迷怳中惊起匆匆解开了胸衣去喂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哭得紫涨了一只小脸声音都抽噎了。

……

这一晚珰女士做了一个梦。

她坐在一个类似运动场的围圈的高座上,乌魆魆的挤满了看客。场子中间是一片荒土。有不少垒垒的小丘,有长着黄草,有长着青草的。风吹动着草根发出一种幽响,如同细乐。这样过了一晌,她望见高台的那一边发动了热闹。一长列穿着艳色短服的人在黑影中鱼贯的走出,沿着围栏缓步的过来。

她看出这些人肩头扛着一根肥大的铁锄。蘩是这中间的一个,这发现并不使她讶异,她仿佛本是专来看他表演的,但使她奇怪的是黑也在里面,一个瘦弱的肩胛被笨重的铁锄压成倾斜。

——她奇怪因为她分明黑是和她不仅同来并且同在看座上坐着的。这行列绕这围场走成了一个圆圈,然后在不知那一边发出的喝声中他们都止了步,然后各自向场中心走去。再过一晌,这一些人自站定了一个地位,擎起了锄头,在又一声吆喝的喊响中,各自在身前的一块土上用力的垦,同时齐声开始了一种异样的歌唱,音调是悲壮如同战场上的金鼓,初起还是低缓,像是在远的涛声,再来是渐次高翻的激昂,排山倒海似的,和着铁锄斗着坚土的铮铮,把整个的空间震成了不分涯涘的澎湃。锄头的起落也是渐次的加快;杂綵的衣袖舞成了耀眼的一片。初起蘩和黑的身影,还可勉强的辨认,随后逐渐的模糊直到再也分不清楚,她望得眼珠发酸都是无用。这样绵延了不知有多少时间,忽然一切声响和动作都一齐止息了,场中间每人的跟前都裂着一个乌黑的坑口,每人身上的衣服全都变了黑色。这时候全场上静极了,只听得风轻轻的掠过无数新掘的土坑口,发出怡神的细乐,在半空里回旋,这时候她正想转身问她同看的人这要的算是什么玩艺,猛然又听得一声震耳的吆喝,在这异响的激震中,场围中各个人都把锄头向空一撒手,騞的一声叫响,各自纵身向各自垦开的坑口里跳了下去。同时整个的天也黑压压的扑盖了下来……(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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