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蒋小春不理母亲,她在心里怪空灵多嘴。没有人能劝得了她,她主意已定,谁说也没用。
这是一个家庭解体的最简单的过程,也是大势所趋。她不是一个没有尊严的女人,过去她能容忍丈夫在外面有女人,是因为那女人没有出现在她面前。现在这女人要出现了,她是不准备跟这样的女人作战的,她就放手了。她没有明显的失落感,她也没锥心刺骨的痛苦,她不知道丈夫究竟有多少财产,她也不打算去弄清这一切。她只是觉得,她的生活也许真的该有所变化,该是另外一种样子。她不能在丢掉妻子身份的同时再把女人的尊严丢掉,什么该丢掉,什么不该丢掉,她心里早就明白无误。母亲说了很多,蒋小春一句都没听进去。母亲一直说,蒋小春不吭声,终于等到母亲说累了,蒋小春也松了口气。
蒋小春的态度令刘金华措手不及,他以为一个婚姻的结束不可能会这样的简单,他以为也许要拖些日子,可是竟是这样突然,这样不可思议无声无息地就结束了。蒋小春没有露面,她只要佳音,还有他说的五十万块钱,别的什么都没说。刘金华明显地有点失落,他给蒋小春五十万是个保守数字,他以为她会讨价还价,到时候他再多给她点,可是她竞就这样认了。她是认命了吗?他想起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痛苦多于快乐的日子,她是那样洁净的一个女人,他当初就是迷上她这种洁净的,后来也是被这种洁净推了出去。他想忘记的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不能忘记的是他还有女儿佳音。他怎么能把这一切舍弃呢?他拖延着办手续的日子,小姨子空灵老是催他,他就是下不了决心。
空灵说,刘先生,我姐没有对不起你,她只是有点心理障碍,可你倒好,背着她搞女人,还把那女人带来羞辱她,也不知你当初对我姐要死要活的那种感情是真的还是假的?刘金华愤怒地叫道,住嘴,请你不要嘲笑我当初的感情,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了。空灵冷笑,美?美后来竟被丑陋和肮脏强奸了。我姐不就是不能陪着你寻欢作乐吗?你给她一段时间啊,你让她的心灵创伤有一个修复的过程啊,可你耐不住寂寞,你要找别的女人来满足你做男人的欲望,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我姐的心理障碍就永远好不了,她现在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是脏的。她以前能对你产生感情,能和你生下佳音,说明她还是有希望的,可是你毁了她的希望,你那点低级的欲望毁的是一个女人对男性世界的全部希望,你懂不懂?金华抱着头说,请你不要说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回到从前,可是,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刘金华窝在那个老板椅里,久久地不动一下。远远看去,那不是一个人,那只是一堆衣服。
空灵心里也不好受,她明知道不是这个男人的错,可她还是忍不住说了那样尖锐的话,她刺伤了他,她不敢看那堆一动不动的“衣服”,她背对着他看窗外,窗外什么都有,窗外什么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空灵叹口气,她说,你想好了没?刘金华说,是我对不起你姐,她,她还好吗?空灵说,她能好吗?全世界的男人都成了脏的了,她还能好吗?你说她能好到哪里去?刘金华说,我能不能不离婚?空灵说,你不离婚,那个叫艳芳的女人怎么办?我姐主意已定,她不可能面对这种丑陋的关系。刘金华望了空灵一眼,他从空灵眼中看到了他在女人面前是个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无耻、很下流,他就这样把一个他曾经对她付出真情,而她也对他付出真情的女人推到了绝境,他的形象在蒋小春眼里就是全世界男人的形象,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刘金华不说话,也不动弹,他仍窝在那个老板椅里,他一点儿也不想离开那把椅子。很久后,他才无奈地跟着空灵出去办和蒋小春的离婚手续。蒋小春的手续是空灵代办的,也许蒋小春已经觉得见他要脏了她的眼,她不愿意再面对他这样一个男人了。他也没勇气去见蒋小春,他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空灵拿着证明刘金华和蒋小春已经自由的手续离去后,金华已经有点虚脱了。他在公司的那把老板椅上坐了一下午,看上去就不是一个活物。天黑了,他坐在黑暗中想蒋小春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给他带不来一丝光明。他也想艳芳的那张厚嘴唇,那张嘴却只给他带来肉欲的快感。
这种快感过后,在他心灵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黑洞。这种黑洞是欲望的深井,他沉进去却浮不上来,他也挣扎过,他也想脱离这一个又一个的黑洞,却是徒劳的。艳芳把他推了进去,蒋小春不愿拉他一把,谁也救不了他。人生的痛苦永远存在,是因为人永远无法达到灵与肉统一的境界。也许有人会有这种幸运,但他刘金华却看透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不可能有这种幸运了。
公司搬回来,形势好转,竞争不像在南方那样激烈,刘金华有更多的时间来回忆往事。蒋小春的影子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明白那只是个影子,他只能靠着回忆这个影子继续生活、工作,再做一些无耻、下流的事。现在他不盼望做个成功的男人,而是盼望自己做个好男人,这种盼望非常地强烈,他知道自己早就失去了做好男人的资格。后来,他就越来越喜欢待在黑暗中,长久地待在黑暗中,蒋小春的影子就在这黑暗中出没,他怕惊扰了这个影子,他就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艳芳对他纠缠不休,他也对她纠缠不休,但他没心思跟她结婚,婚姻对他已失去了意义。在这足以潜伏自己无耻和下流的黑暗里,蒋小春的影子对他有着安抚和镇静的意义。
玉荣的姨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身体总算康复了。姨妈回家来,母亲就催玉荣进山。母亲说,你去给洪青说说,让他抽空来看看我这个死老婆子。玉荣说,妈,我走了,让洪梅常过来看看你。母亲说,洪梅是谁?玉荣说,是洪青的妹妹,她现在是“百花园”的员工。母亲说,洪青的妹妹也下山了?你咋不早说?该让她早些来家里的。玉荣说,她还是个孩子,没想起来上门看您。母亲说,我没怪她,我这心里老翻腾一件事,女婿也算半个儿呢,玉林不回来,洪青也不来看我,我这个死老婆子活着还有啥念想?玉荣说,妈,我上次和玉林通了电话,他让您坚持住,他会回来的。母亲说,我在这世上盼着,等着他回来。母亲突然语气坚决,这让玉荣感到母亲的苍老是虚拟的,而真实的母亲身子骨却异常地结实,这让玉荣放心了不少。
玉荣临进山之前去了一趟“百花园”,她看了看洪梅和红花,这两个姑娘和玉荣说了几句话,就忙她们的工作去了。方元元说,玉荣姐,我现在是老板了,我要请你吃饭,我要为你饯行。玉荣说,好啊,吃你一顿也不亏。俩人去了“红房子酒楼”,这是方元元选的地方,玉荣还从来没来过这里。进来一看,这地方环境不错,很有情调。玉荣坐在这里,有些朦胧的愉悦。方元元说,玉荣姐,怎么样,喜欢这儿吗?玉荣说,我突然想起了几个朋友,也不知她们在忙些什么。方元元愣了一下,马上说,是不是上次在茶楼碰到的那几个?我听蒋小春说,你们现在老在一起喝茶,干脆把她们都请来,大家热热闹闹为你饯行。玉荣怔怔地望着方元元,她还没表态,方元元就给蒋小春打电话,她让蒋小春把她那个作家妹子空灵请到“红房子酒楼”来。打完这个电话,方元元问玉荣,还有一个,好像是个老师,她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玉荣笑着说,你说的没错,她就是个老师,她叫景枝。方元元说,今天刚好是星期天,你把她也叫来。玉荣就给景枝打了电话,景枝说,喝茶怎么跑到酒楼去了?玉荣说,今天不喝茶,今天是方元元请客,我们吃饭喝酒。景枝说,像男人一样?玉荣说,为什么要像男人?我们要喝出女人的风格来。景枝说,你没发烧吧?玉荣说,要来快来吧,怎么那么哕唆?挂了啊。方元元看着玉荣,今天你心情不错?玉荣说,你以为呢?你请我们吃饭哪敢心情不好?
方元元说,你把我说成阎王了。
只一会儿,景枝就气喘吁吁地到了。玉荣说,你慌什么?慢慢走来也不罚你喝酒。景枝说,我以为你们要罚酒三杯呢,我可不敢醉,醉了明天怎么给学生上课?方元元笑了,她说,景老师是三句不离本行,学生在你心中真那么重要?景枝变了脸,你嘲笑我?方元元一愣,我,我只是感叹而已,我怎么会嘲笑你?现在心中有学生的老师不多了。
景枝说,你说错了,现在老师的心中都装着学生。元元眉毛一挑,还想说什么时,蒋小春和空灵到了。大家忙着和蒋小春说话,也忙着和空灵说话。蒋小春说,这“红房子酒楼”是谁发现的?方元元说,还能有谁?空灵说,这当过记者的,就是嗅觉灵敏。大家说来说去,最后才知道是为玉荣饯行,就都举起杯,像模像样地说了一些祝酒词。几杯酒下肚,大家忽然伤感起来。蒋小春后来竟当着大家的面哭起来,也许是酒的缘故,她说了一些更隐秘的感觉。空灵眼圈发红,她说她以为自己天马行空编小说,什么样的人物都能写出精彩的一笔,没想到天下还有像姐姐这样的女人,姐姐那些极为隐秘的感觉,在当今的文学作品中还是一个空白。玉荣和景枝眼圈也红了,她俩一边一个抱着蒋小春的胳膊,渐渐也显出一些醉态来。方元元是最清醒的,她以一种新的视觉感受着这几个女人的人生状态,她觉得她们都是优秀的女人。空灵是最理智的,她用思想的触角扫描着她们生命的存在形式,她看到命运的刀锋永远隐藏在她们的生活中,但她们无疑都是生活的主角。方元元和空灵,两个稍小一点的女人,看着眼前三个比她们稍大一点的醉意朦胧的女人,她俩同时举起杯,为眼前的女人干杯,为女人的幸福干杯。喝完酒,空灵说,女人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方元元说,你是作家你问谁?空灵说,你以为作家是全知呀?哎,方元元,你有没有幸福的感觉?方元元说,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今天才正视这个问题的。
酒席散了,玉荣晕晕乎乎地回到家,她觉得喝酒远远没有喝茶好,她记忆中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对“红房子”那三个怪怪的词有点印象。好好地睡了一觉,其实是整整睡了一夜,醒来就有点归心似箭的样子。她想:我这是归哪里呢?难道我已经把洪青的老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园吗?玉荣不由得笑了,她是感到自己好笑。
玉荣这次进山,仍然租了王船的面包车。王船从玉荣家里搬了好多东西到车上,他额头上微微有汗浸了出来。
景技来送玉荣,景校说,你这是搬家呀?玉荣把家门钥匙拍在景枝手里,想来住就来住,我这次进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景枝说,别这样说,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景枝说着就哽咽了。玉荣见景枝这样,就赶快上车了,她说,这样送别挺难受的。司机王船心领神会,赶快把车开走了。景技追着车喊什么,玉荣也没昕清。
玉荣虽是归心似箭,再次进山却没有见到洪青,公公说洪青出门几天了。问去了哪里,公公说不知道。婆婆问起洪梅,玉荣说在“百花园”工作,还把洪梅几个月的工资交给了婆婆。公婆看着司机王船从车上搬下了一堆东西,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玉荣说,爹,妈,我这次来就不走了。公公说,你要在这疙瘩常住?婆婆用胳膊肘捣了公公一下。
公公望着婆婆,婆婆说,把东屋收拾出来让玉荣住。公公站着不动,婆婆说,死老头子,快去收拾吧。公公去收拾屋子,婆婆就站在太阳底下和玉荣说话。婆婆的前门牙都掉光了,嘴唇一张一张的。玉荣和婆婆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婆婆都没说清楚洪青去了哪里。洪青走时只说了一句:我要出山一趟。他丢下这句话就走了,走了有五天了。婆婆说,也许快回来了。山风也跟着婆婆说,也许快回来了。玉荣心里就想,我快见到他了。
玉荣在公公收拾出来的那个东屋安顿下来,她用了一天时间整理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婆婆一直陪着玉荣,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一些山里的琐碎事,也说一些洪青小时候的事。婆婆说洪青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放羊了,那时家里羊少,就把村里好多人家的羊收来放,那真是好大的一群羊啊。有一天洪青去放羊,天气突变,下起了大麻点子雨,轰隆轰隆的山水顺着山沟整整淌了一个下午又一个半夜。洪青没有影子,羊也没有影子。村里的人点了火把站在沟沿上,却是无法上山。上山的道就是这一条山沟,山沟的洪水不停,雨也不停,就是没有办法上山。当时洪青的爹要顺着山梁爬上去,被村里人拦住了。
大家就站在沟沿边看着洪水,一直等到雨停了洪水也停了。那时啊,我以为我儿洪青早被山洪冲走了,我就瘫坐在那沟沿边站不起来了。天亮了,大家顺着山沟上山去找洪青,还真是把洪青给找回来了,羊也给找回来了。洪青和羊都在绣球山那个八宝莲花塔下,他和羊就在那疙瘩待了半天一夜啊。咱家现在的羊圈就在那疙瘩。大家把洪青弄回家来,洪青身上烫得跟个火球一样,嘴里说着胡话。洪青眼看就活不成了,后来还是山后“米钵寺”的一个贞观老道救了洪青,那可真是个奇人啊。他救了洪青,洪青后来就离不开他了。洪青跟着他认字,认了几年,洪青就到乡上的中学上学了。要不是贞观老道,洪青还上不了学呢。婆婆讲洪青的事时,玉荣不插话,也不做事,她一直坐在轮椅上发呆。洪青小时候的事对玉荣是一个空白,她这次来好像就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白的。
婆婆什么时候讲,玉荣就什么时候听。她听着一个孩子的故事,她也听着一个成人的过去。
玉荣待在山里等洪青,陪着公公、婆婆说话。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公公、婆婆不但接受了玉荣,而且喜欢上了玉荣。
婆婆弄了很多山里的药材,每天熬给玉荣喝。婆婆说这中草药喝多了就能生孩子,婆婆说生了孩子的女人过日子就有奔头了。玉荣喝着婆婆的中草药,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这次玉荣想干活,公公、婆婆不让她干。她等洪青等得久了,想到羊圈看看,公公、婆婆就会陪她去。羊圈里虽没有洪青的影子,玉荣也会在羊圈里待上半天。很多的时候,婆婆就陪着玉荣游山。婆婆说住在山里的人就这样,有事没事的转转这空落落的山,心里的愁事就会减去一半。
渐渐地,玉荣也喜欢游山,而且乐此不疲。这样的日子悠闲,轻松,纯粹,洋溢着地道的山民的色彩。只是偶尔抬头看着从天空飘过的云彩,她的心思也晃晃悠悠的,一会儿飘到这里,一会儿又飘到那里。她自己也抓不到自己的心思,只是抓到一些极细微的感觉。那些细微的感觉里也有细微的疼痛,她就在这疼痛中盼望着洪青回来的子。
这次进山来,玉荣对山里的地貌有了充分的了解,不但山形奇特,而且还积淀了厚重的历史、文化和人文景观。玉荣在天井山原始森林转了一上午,帮婆婆刨了一小筐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