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青的老家是一个藏在深山皱折中的小村子,奇峰、怪石、清泉、幽谷,天然存在了几千年,也许是几万年。石壁向阳的山坡上,野花芬芳,树木葱郁,飞鸟呜叫,羊群追逐,野兔出没。还有那山榆、野槐、荨树、柳树,这些旷野植物盘根错节苍劲有力。自然的风光,自然的景色,粗犷、静谧、坦荡、美丽。可在这美丽的画面中却触目惊心地裸露着一种贫穷,物质的贫穷,精神的贫穷。景色是一幅画,生活却不是一幅画。深山的皱折中,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些破败的房屋,一些粗壮的山里汉子竟坐在墙根成天地晒太阳。山里的太阳当然也是新的,每天却映照着那些陈旧的人。日子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光阴也是那么不紧不慢。这就是洪青的出生地,洪青从这样一个地方走出去:又带着肉体和灵魂的伤疤回到了这里。他重新回到这里会有什么感受和打算呢?他难道也像那些晒太阳的山里汉子蹲墙根吗?
玉荣和洪青相识相知的那段时间,洪青老是讲他的出生地,他说那真是个宁静的世界,他说他是拼了命才从那深山里走出来的。玉荣当初说,那个世界那么美好,你为什么要拼了命走出来呢?洪青说,我走出来不就是为了认识你吗?玉荣内心一阵感动,是啊,你要不是考上了学,你要不是分到城关镇上班,你要不是被别人介绍给卉铃,我和你就不能认识了。洪青说,我们错过了,月下老人该捶胸顿足活不成了。受了洪青的影响,玉荣对这个小村子充满向往,她缠着洪青带她回来过一趟,她那次是以未来儿媳妇的身份拜见公婆的。她准备了厚礼,分别给洪青的父母做了几套衣服。可那次相见极不愉快,洪青的父母对她的残疾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他们以为他们的儿子是被这个“女轮椅”拐骗了。玉荣说,爸,妈……洪青的父亲说,你叫错人了,回去叫你的父母吧。洪青的母亲说,你不要叫,我们担待不起,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玉荣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位老人,她不敢再叫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洪青父母冰冷的目光几乎穿透了玉荣的灵魂,她在那种目光下无地自容。她硬着头皮把礼物拿出来,洪青的父母却把厚礼很不客气地扔进了山沟。洪青的家就住在山梁上,那一瞬间,玉荣也真想随着那礼物跳下山沟去。
那次洪青一直护着玉荣,可是洪青却无法改变父母对玉荣的态度。那一次玉荣是从那个小村子里仓皇逃走的,她内心充满了屈辱,她回家后扑在母亲的怀里号啕大哭,一声接二声不住地叫妈。从此她拒绝和洪青见面,她的残疾使她自卑到了极点,也使她敏感到了极点。她那时想,洪青父母的脸色太可怕了,她宁肯不见洪青,也不愿看洪青父母的脸色。结局是洪青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和她结了婚,洪青的双亲没有出席儿子的婚宴。后来洪青试图把父母从山里接出来,可是没有成功,父母真的是不认他这个儿子了。虽说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可一直搁在玉荣心里不时地感觉被捅了一刀。她怕见洪青父母的心理太强烈了,主要是她的心无法承受那种穿透冰雪的寒冷。
人的脸面有时候真的不重要,可这难道仅仅是脸面的问题吗?
无法面对的也要去面对,这是玉荣的命。玉荣第二次来洪青的老家,她是有心理准备的。面包车跑了大半天山路,就到了洪青家所在的村子。远远看去,村子隐在山谷中,而那些错落有致的巨石却是似人似物,似禽似兽,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面包车继续向前走,山沟渐渐合拢,沟谷越来越窄,飞鸟就在那奇异怪石上翻飞。车速慢下来,一种有惊无险、深幽神秘的感觉让面包车司机有些兴奋,他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玉荣说,这地方真不懒,你这是第几次来?
玉荣说,第二次。司机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一路上对玉荣很照顾。玉荣不想对他冷淡,可她又没有说话的兴致。还好,小伙子看她心事重重,也就不再打搅她,一门心思地开车。
山路弯弯曲曲,玉荣的心路历程也是弯弯曲曲的,她真不知道她将要去面对的是重生的希望还是更加冰冷的绝望。玉荣是个相信科学也相信命运的人,也许上苍会垂怜她,让她这次进山不像上次那样难堪,让她和洪青有个好的结局。
到了村口,司机停了车。玉荣茫然地望着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停车。司机解释说,那边石坑沿上坐着一个人,我好像认识他,我想过去看看。玉荣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人坐在坑沿上不知朝坑里看什么,背对着他们,长发有些飘。那头发玉荣太熟悉了,那分明就是洪青,他的背影她也熟悉,那背影宽大厚实,沉稳的样子无处不在。他还是那身黑色的西服,衣服有些皱巴巴的,公务员的拘束仍然在他身上徘徊。远远看,他没多大的变化。司机也不等玉荣说话,就跳下车向那人跑去。玉荣盯着洪青的背影,她的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她无法控制,衣服袖子也擦湿了,那眼泪还没流完。玉荣看见洪青的一瞬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缩了起来,像是缩成了一个小刺球,每根刺上都滴着血。
她不能平静下来,她为自己不能平静而恼怒着,可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真的要面对他了,她却害怕起来。
洪青随司机向车这边走来,边走边说着什么。洪青走近车子,他看到了车里的玉荣,他有点发呆,他没想到车上坐的是玉荣。玉荣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抖动着,就是没声音。洪青呆了呆,还是说,你怎么找到这里了?玉荣还是不出声,她只是望着洪青没有手指的左手流眼泪,她的眼泪实在多得丢人,可是现在眼泪好像没什么用。司视疽兑,洪大哥,原来你们认识啊?洪青说,你小子怎么拉她来了?
司机说,她雇我的车,我就拉她来了。洪青说,你还是拉她回去吧。司机说,洪大哥,你也不给口水喝就赶我走啊?洪青说,不是我赶你走,是你必须走。司机望了一眼玉荣,他发现玉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真是不想走,他觉得这山里很好玩儿,他想玩一玩再走。司机说,洪大哥,我的车出了点毛病,下山有点危险,我得检修一下才能走,你就别赶我了。洪青转过脸,他不望车上的人,也不吭声。司机说,洪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你赶我走,我要是出了事,我哥会找你算账的。洪青想了一下说,那就先到家里去吧,你小子这辆破车,也敢到山里来。
洪青说着也跳上了车,他的手扶在玉荣的轮椅上,他说,你这是何苦呢?玉荣说,我心里难受,我对不起你。洪青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不起我,只是我自己对不起我自己。玉荣伸手去摸洪青失去手指的地方,洪青躲了,他把扶在轮椅上的手也拿走了。玉荣心里暗了一下,她伸出去想抚摸洪青的那只手僵硬地停在空中,她就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洪青不看她,洪青看车窗外的景色,那景色是他看了很多天的那种熟悉的景色。可是他百看不厌,他就是不愿正视玉荣的耳光。
车子驶到洪青家门口,洪青的父母还有妹妹站在门口观望,他们看见洪青跳下车,就都围了过来。当他们看见车上的轮椅,他们就冷淡地转身回屋了。洪青喊住了妹妹,他让妹妹来扶玉荣,妹妹不情愿地过来,却给玉荣吊了个脸子。司机忙把玉荣连同轮椅从车上搬下来,玉荣就坐在轮椅上成了洪青家院子里的一道风景。司机拿出工具要修车,洪青说,你还是先进屋喝口水吧。玉荣随着司机进了屋。洪青把司机介绍给父母,说这是他同学王帆的弟弟王船,他上高中时没少在王帆家蹭饭。显然父母是听说过王帆的,他们马上对司机王船热情起来,忙着侍候洗脸喝水,又忙着去给做饭。当着司机王船的面,洪青的家人对玉荣的到来也马马虎虎,这就减少了那种最初见面的紧张气息,可以让玉荣有个喘息的机会。
司机王船留下来吃饭修车,玉荣就忙着适应自己的角色。当着外人,洪青和家人对玉荣也就客客气气的。不过,这种客气中的冷淡还是刺伤着玉荣的心。玉荣这次打算不看公婆的脸色,她不望他们,她抢着做饭,抢着洗泡在水盆里的衣服,抢着喂猪喂羊。一个家里能看到眼的活儿其实很多,玉荣就找这些活儿千,她干得细致而熟练。这让婆婆有点适应不了,她以为玉荣什么也干不了,没想到玉荣干这些家务活儿时竟比她女儿还干得好。洪青的妹妹洪梅先提起了那张吊着的脸,她穿上了玉荣送给她的高级衣服,她还喜欢玉荣头上的那个紫色发卡,玉荣就给了她。玉荣抢着干活儿,洪梅就闲了下来,她围着王船看他修车。王船的车整整修了一个下午,主要是洪梅老逗他玩儿,他修车的注意力不集中。洪梅老是围着他喊,船,船,你怎么不去开船而要开车?王船笑着说,我爹妈没给我买船,只给我买了一辆面包车,我爹妈的意思是让我天天有面包吃,别饿着肚子。
玉荣发现洪梅喜欢王船,玉荣就鼓动王船再住两天。玉荣说,你两天的车费我全包了,你就好好看看山里的风景。王船也不想走,就横下心留了下来。两天里王船天天跟着洪梅出去游玩,家里的活儿玉荣就抢着干了。洪青见玉荣这样,也抢着干家里的活儿。父母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态度还是冷淡的。洪青找机会对玉荣说,你还是回去吧。玉荣说,我为什么要回去?洪青说,王船明天就要走了。玉荣说,他走他的。洪青说,你不和他一起走?玉荣说,我和你一起走。洪青脸色就很难看,他不说话,出门走了。王船走时,洪青不在。也许王船是故意挑了个洪青不在的时间走的,这个小司机心里啥都明白。他走时对洪梅说,你嫂子走时你跟她到城里去,我负责招待你,让你玩儿个够。洪梅眼睛一亮,真的?我还能见到你?王船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嫂子事业那么大,你去她的“百花园”上班,我们天天能见面。洪梅偷看了玉荣一眼,玉荣笑着向她点点头,她羞红了脸,恋恋不舍地送王船离去。洪梅站在山头上看着王船的面包车消失不见了,她就失望地坐在山头上看空寂的天空,她觉得这世界上什么都不是她的。
洪青回来发现王船走了而玉荣留了下来,他烦躁地踢翻了院子里的一个猪食盆。玉荣知道,洪青是冲自己来的,她忙过去把猪食盆收拾起来。她坐在轮椅上干这种活儿总是有点不方便,可她硬是克服了这种不方便,她几乎是用双手把那猪食弄进了盆里。洪青“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家门。玉荣弄好猪食盆去洗手,她看见公婆站在屋角偷偷看着她。她抬起头冲他们笑了一下,他们有些惊慌,脸色缓和多了。小姑洪梅很快就喜欢上了玉荣,她老是缠着玉荣问城里的事,问“百花园”的事,嫂子嫂子的叫个不停。玉荣发现公婆的脸色好转的同时,洪青却是离她越来越远了。洪青的脸色是那么冷峻,他看着玉荣在他家里忙,有时他也过去帮她一把。他这样冷冰冰的照顾里隐藏着一种怜悯,还含有教训的味道。他不打她不骂她,他却用他的方式教训着她。她心上的伤口永远存在,现在这样揭着就更感到疼痛了。很多的人把自己的伤口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期达到缓和心理重负的目的,她不行,她心灵的伤口因了腿的残疾就只能深深地隐藏起来。心灵的脆弱要靠强硬的外表来支撑,她只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若无其事的人,装扮成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其实她对什么都在乎,她在乎公婆的态度,她在乎小姑的脸色,她在乎洪青的眼神,她在乎她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感受。可她现在只能装成一个厚脸皮的女人,装成一个木头女人,装成一个没有感觉的女人。不装她就在这里待不下去,装下去就意味着有希望。也许这也便是她目前对付自己的惟一武器。她只有先战胜自己,才有资格和洪青谈他们的感情问题。
玉荣就这样在洪家住了半个多月,和洪青没说上几句话,因为他老是出门去。洪梅说洪青是去羊圈了,玉荣觉得洪青是故意躲出去的。玉荣和洪梅说的话最多,和洪梅说话时,公婆有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来,说着说着大家都笑起来。笑起来的日子是轻松的,玉荣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那天婆婆肚子疼,一趟一趟上厕所。玉荣说,妈,家里有药没?公公说,咱们这疙瘩不兴吃药。玉荣看婆婆脸色蜡黄,着急地说,这样子,不吃药咋办?公公不理玉荣,对洪梅说,丫头,去王二家弄点大烟壳来,你娘一吃就好。洪梅望了玉荣一眼,飞快地跑了。可是洪梅去了裉长时间,就是不回来。玉荣看婆婆那样子,很后悔自己来时没带些药。玉荣说,这可咋办?洪梅咋还不回来?公公表情麻木地说,没啥事,多跑几趟茅房就好了。婆婆又去了厕所,几乎是几分钟一趟厕所。洪梅还是不见影子,玉荣鼓足勇气说,爹,这里有没有小诊所?就是医院,看病的地方?公公摇摇头,怪怪地说,山里人的身子没那么金贵,谁花那钱?玉荣想起她从一本书上看到的治疗拉肚子的偏方,说是把山芋煮熟,里面加了白糖,吃个两三顿,就会止泻。
刚好家里有山芋,白糖玉荣来时也刚好带了几小袋,只要有东西,玉荣觉得婆婆的病就有指望了。玉荣煮山芋时,洪梅回来了,洪梅说王二家没有大烟壳了,她又跑了几家,都没有,说是卖光了。公公听洪梅说找不到大烟壳,这才慌了:满脸六神无主的样子,这可咋办?那劳什子怎么就找不上了?他们为什么全都卖光了?他们明知道山里人就靠那劳什子活的,干吗要卖光呢?玉荣说,爹,你先别急,我这里有个偏方,兴许能治妈的病呢。公公听了玉荣的话,却还是自己出去找大烟壳了。
公公终是没有找到大烟壳,婆婆还是吃了玉荣的两顿加了白糖的山芋,那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公公说,死老婆子,这次多亏了玉荣这闺女。婆婆拉着玉荣的手说,你比洪梅能干呢。因了这件事,公婆对玉荣彻底转变了看法。亲情就这样滋生出来,玉荣真正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员。玉荣觉得这就是她的家园,她跟幸福是如此地接近,而过去她却人为地把这种博大的幸福推到了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洪青每天早出晚归,玉荣也不知他忙些什么。玉荣问洪梅,洪梅说,还能干啥?放羊呗。玉荣说,放羊?放哪儿的羊?洪梅笑了,当然是放家里的羊,别处的羊谁让他放啊?洪梅看玉荣神情落寞,就说,嫂子,明儿让我爹去放羊,换我哥回来陪陪你。洪梅不知咋样捣鼓的,第二天公公看洪青要出门就说,娃子,羊让我放几天吧,你爹老了,放不了几日了。洪青有些发怔,他站在那里看着老爹出了门,他无奈地回了屋。洪梅说,哥,我嫂子来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陪她出去转转?洪青说,这山里有啥好转的?洪梅说,那你为什么天天出去转?洪青瞪了洪梅一眼,就你事多。洪梅说,嫂子,我们这疙瘩可有转的地方了,你就让我哥领你出去转转嘛,我哥还会讲好多故事呢。哥,我说的没错吧?玉荣望着洪青说,你能领我出去转转吗?很久没听到什么故事了,真想听听。洪青说,也是,转一转吧,转一转有好处。
洪梅看这俩人假模假式的说话样子,差点笑出声来,她捂着嘴转身跑了。洪青说,这死丫头,一天就知道成精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