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纳不顾高老头,立刻跑到卧房里给母亲写信。
“亲爱的母亲,请你考虑一个问题,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养育之恩。现在看来我可以很快地发迹,只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这件事对父亲一个字都不能提,也许他会反对,但如果我弄不到这笔钱,我将濒于绝望,以至自杀。我的用意将来会当面告诉你,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境,简直得写上几本书才行。好妈妈,我没有赌钱,也没有欠债,可是你给予我的生命,倘使你愿意保留的话,就得替我筹这笔款子。总而言之,我已见过特·鲍赛昂子爵夫人了,她答应提拔我。我得应酬交际,可是没有钱买一副合适的手套。我能够只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时可以挨饿,但我不能缺少巴黎种葡萄的工具。将来是青云直上还是留在泥地里,都在此一举。你们对我的期望,我全知道,并且要快快地实现。好妈妈,卖掉一些旧首饰吧,不久我会买新的给你。我很知道家中的境况,你的牺牲,我的请求也是迫不得已。”第二天,欧也纳把信送往邮局。他到最后一刻还在犹疑不决,但终于把信丢进邮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成功!”这是赌棍的口头禅。大学生不再用功念书,只上课堂去应卯划到,然后溜之大吉。他预备把第二、第三年的学程并在一起,到最后关头再一口气认认真真读他的法律。这样他就可以有十五个月的空闲,好在巴黎的海洋中漂流,追求女人,或者捞一笔财产。在那一星期内,他拜访了特·鲍赛昂太太两次。而洛希斐特小姐和特·阿瞿达侯爵的婚事不知为何也暂时搁浅了。所以特·阿瞿达每天的海誓山盟确实是在做戏,而子爵夫人也甘心情愿受他的蒙蔽。欧也纳对子爵夫人表现得非常忠心,非常同情,而那正是一个女人到处看不见怜悯和安慰目光的时候。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男人对女子说温柔的话,一定是别有用心。
欧也纳为了彻底看清形势,好再去接近纽沁根家,想先把高老头从前的生活弄个明白。他搜集了一些确实的资料,可以归纳如下:
大革命之前,约翰·姚希姆·高里奥是一个普通的面条司务,在1789年第一次大暴动中东家遭劫的情况下,他盘下铺子,开在于西安街,靠近麦子市场。他很识时务,居然肯当本区的区长,使他的买卖得到那个危险时代一般有势力人的保护,这种聪明是他起家的根源。就在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饥荒时代、巴黎粮食贵得惊人的那个时节里,他开始发财了。
那时劳苦民众在面包店前面拼命挤着抢购,而有些人照样太太平平地向杂货商买各式上等面食。
那一年,高里奥积了一笔资本,他以后做买卖也就像一切资力雄厚的人那样,处处占着上风。他的平庸占了便宜。
并且直到有钱不再危险的时代,他的财富才揭晓,所以并没引起人家的妒羡。粮食的买卖似乎把他的聪明消耗尽了。只要涉及麦子、面粉、粉粒,辨别品质、来路,注意保存,推测行市,预言收成的丰歉,用低价籴进谷子,从西西里、乌克兰去买来囤积,高里奥可以说没有失手过。看他调度生意,解释粮食的出口法、进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则,利用法令的缺点等等,颇有国务大臣的才略。办事又稳重又干练,有魄力有恒心,行动迅速,目光犀利如鹰,什么都占先,什么都料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紧,算计划策如外交家,勇往直前如军人。可是一旦离开他的本行,出了他黑暗暗的简陋铺子,闲下来背靠门框站在阶沿上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个又蠢又粗野的工人,不会用头脑,感觉不到任何精神上的乐趣,坐在戏院里只会打盹。总而言之,他是巴黎的那种陶里庞人,只会闹笑话。这一类人差不多完全相像,心里都有一股极高尚的情感。他的老婆是拉·勃里地方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高里奥赞美她生得又娇嫩又结实,又多情又美丽,跟他恰好是极端的对比。男人天生的情感,不就是因为能随时保护弱者而感到骄傲吗?过了七年圆满的幸福生活,高里奥的老婆死了,这是高里奥的不幸。死神夺去了他所爱的对象,他的爱就转移到了两个女儿身上,她们开始的确满足了他所有的感情。尽管一些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做填房的商人或庄稼人,提出相当优越的条件,他都不愿意续娶。他的岳父———是他惟一觉得气味相投的人,曾很有把握地说高里奥发过誓,永远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有个人跟高里奥做了一笔交易,喝着酒嘲笑高里奥对老婆的忠诚,结果当场被面条商一拳打在肩膀上,脑袋向前,一直翻倒在奥勃冷街一块界石旁边。高里奥毫无节制地偏疼女儿,又多情又体贴的父爱,传布得遐迩闻名。甚至有一天,一个同行想叫他离开市场以便操纵行情,告诉他说但斐纳被一辆马车撞翻了。面条商立刻面无人色地回到家中,为这场虚惊病了好几天。
这样,对于两个女儿的教育,不消说肯定是不会合理的了。富有每年六万法郎以上的进款,自己花不到十分之一,其余全用来满足女儿们的幻想:请来最优秀的教师培养她们高等教育应有的各种才艺;另外还有一个有头脑、有品格的小姐给她们做伴;两个女儿会骑马,有自备车辆,生活的奢华像一个有钱的老爵爷养的情妇,只要开声口,即使最奢侈的欲望,父亲也会满足她们,只要求女儿跟他亲热一下作为回敬。可怜的家伙,把女儿当做天使一般,她们就是他的全部乐趣。甚至她们给他的痛苦,他也喜欢。一到出嫁的年龄,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丈夫,各人可以有父亲一半的财产当陪嫁。特·雷斯多伯爵看中阿娜斯大齐生得美,她也很想当一个贵族太太,便离开父亲,跳进了高等社会。但斐纳喜欢金钱,便嫁给了纽沁根,一个银行家。高里奥依旧做他的面条商。不久,女儿女婿看他继续做那个买卖,觉得很不痛快,虽然他除此以外,生命别无寄托。他们央求了五年,他才答应带着盘出铺子的钱跟五年的盈余退休。花费这笔资本所生的利息,便是他住伏盖公寓的时期,伏盖太太估计到八千至一万的收入。那时,看到女儿受着丈夫的压力,非但不让他去住,还不愿公开在家招待他,绝望之下,他便搬进了这个公寓。12月第一个星期的末了,欧也纳接到两封信,一封是母亲的,一封是大妹妹的。想到父母姐妹的艰苦,他固然有点害怕,他太有把握了,尽可放心大胆地吸取她们最后几滴血。母亲的信中写道:
亲爱的孩子,你要的钱我寄给你了。但要好好使用,下次即使要救你的性命,我也不能瞒着父亲再去筹划这样大的数目了,那要动摇我们的命根,拿田地去抵押了。我不知道计划的内容,自然无从批评,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计划,你为何不敢告诉我呢?告诉你,来信使我非常痛苦。好孩子,究竟是什么情绪使你引起我这样的恐慌呢?你写信的时候大概也非常难受吧,因为我看信的时候就很难受。你想干哪一行呢?难道你的前途,你的幸福,就在于装出你没有的身份,花费你负担不起的本钱,浪费你宝贵的求学光阴,去见识那个社会吗?像你这种情形的青年,应当以忍耐与安命为美德。
我不理解你,我不愿我们的贡献对你有半点苦味。我的话是一个又相信儿子,又有远见的母亲的话。你要知道你的责任所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纯洁的,你的用意是极好的。所以我很放心地对你说:好,亲爱的,去干吧!我战战兢兢,因为我是母亲,但你每走一步,我们的愿望和祝福总是陪你一步。谨慎小心呀,亲爱的孩子!我们的财富都在你身上,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一样。你们做孩子的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纪念物,可是我们又有哪一样不能为你牺牲呢?父亲的身体很好,今年的收成超过了我们的希望。再会了,亲爱的孩子,洛尔另外有信给你。但求上天使你成功!噢!是的,你非成功不可,欧也纳,你使我太痛苦了,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了。因为巴望能有财产给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贫穷的滋味。好了,再会吧。切勿杳无音信。接受你母亲的亲吻。
欧也纳看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头扭掉镀金盘子,卖了钱替女儿还债的情景。“你的母亲也扭掉了她的首饰。”他对自己说。
于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缝叫来,探过口气,居然答应赊账。一千五百法郎现款,再加上可以赊账的衣服!这么一来,南方的穷小子变得信心十足了。他下楼用早餐的时候,自有一个年轻人有了几文的那种说不出的神气。钱落到这个大学生的口袋里,他马上觉得有了靠山。
走路比从前有劲得多,话也多起来了。
欧也纳咬着伏盖太太家一个铜子一个的煮熟梨,心里想:
“嘿!若是巴黎的妇女知道了,谁会到这来向我求爱呢?”
这时栅门上的铃声响了,驿车公司的一个信差走进饭厅。他找欧也纳,交给他两只口袋和一张签字的回单。
伏脱冷对他说:“现在你可以去找老师学击剑和打枪了。”“金船到了。”伏盖太太瞧着钱袋说。米旭诺小姐不敢对钱袋望,惟恐人家看出她贪心。
“你的妈妈真好。”古的太太说。
“对啊,妈妈连血都挤出来了,”伏脱冷道,“现在你可以去胡闹、去交际、去钓一笔陪嫁,跟那些满头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去了。可是听我的话,小朋友,靶子场非得去不可。”
伏脱冷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欧也纳想拿赏钱给信差,但一个钱都掏不出来。伏脱冷替他拿了一个法郎丢给来人。
“你的信用还是不错的。”他望着大学生说。
欧也纳只得谢了他,虽然那天从鲍赛昂家回来,彼此抢白过几句以后,他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在那几天里,欧也纳和伏脱冷见了面都不做声,彼此只用冷眼观察对方。一个月以来,欧也纳所发展的优点跟缺点一样多。他的缺点是社会逼出来的,也是满足他日趋高涨的欲望所必需的。
因此,欧也纳绝不能长久处于伏脱冷的炮火之下,而弄不清楚这家伙究竟是敌是友。他常常觉得这怪人能看透他的情欲,看穿他的心思,而这怪人自己却把一切藏得那么严。
这时欧也纳包里也有了几文,想反抗了。
伏脱冷喝完了最后几口咖啡,预备起身出去时,欧也纳说:“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干吗?”伏脱冷回答,一边戴上他的阔边大帽,提起铁手杖。“我要还你钱。”欧也纳急忙解开袋子,数出一百四十法郎给伏盖太太,说道,“账算清,朋友亲。到今年年底为止,咱们两清了。”
“朋友亲,账算清。”彼阿莱瞧着伏脱冷重复了一遍。
“这还你一法郎。”欧也纳把钱递给他。
“好像你就怕欠我的钱,嗯?”伏脱冷大声说着,犀利的目光好像直瞧到他心里。欧也纳一向讨厌他这种态度,有好几回想跟他翻脸了。
“是的!”大学生干脆回答,提着两只钱袋预备上楼了。
“你知道么,欧也纳喇嘛侯爵大人,你的话不大客气?”
伏脱冷说着,“砰”地一声关上了客厅的门,迎着大学生走过来。大学生冷冷地瞅着他。
欧也纳带上饭厅的门,拉着伏脱冷走到楼梯脚下。西尔维正从厨房出来,大学生当着她的面说:“伏脱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么欧也纳喇嘛。”
“他们要打架了。”米旭诺小姐不关痛痒地说。
“打架!”彼阿莱跟着说。
“噢,不会的。”伏盖太太摩挲着她的一堆洋钱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