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日之前的几天是我最为痛苦和无聊的时间。往年这个时候我该整理行装回学校了。现在我无所事事,天南去北京了,那天他说过去北京之后我再也没见到他,一定是走了。我想起了四十里外我的那所中学,我不喜欢它,讨厌它,不愿见到那些年复一年早早麻木的孩子,可是现在,我想念他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想念他们。我发现我原来也是爱那所学校的,爱那些到了冬天都穿着旧黄军大衣的孩子们的,我还想着早就有过的一个想法:我想把他们都教好。这个发现尤其让我痛苦,我开始后悔当初草率的决定。
三十号一大早母亲就拎着一个大包袱出门了。等我起了床,祖母告诉我,母亲回娘家了,晚上才能回来。我又要度过一个难熬的日子,尽管百灵有空就来陪我,仍然不能改变这一天的漫长。我感到一天比一天更漫长。晚饭百灵早就做好了,一直放在锅里,说要等母亲回来一块儿吃。大约八点半,母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了门她把包袱往椅子上一扔,我从没看到母亲有过这种动作,家里人大概也觉得陌生,都瞪大眼看着她,等她说话。
“我热死了,百灵,把电扇往这边转一转,”母亲说,一屁股坐到另外一张椅子上。
祖母坐在她前面的小板凳上,电扇的风猛烈地吹过来,掀掉了头上的白毛巾。祖母想抓没抓住,只好慌忙拢住头发,忽然麻利地站了起来:“长起来了!长起来了!能扎了!”祖母激动地说,“能扎起来了!这可怎么办理?这可怎么办理?”
祖母忽然发现她的头发悄悄地长长了,已经可以扎起来了,再也不要整天盖着一块毛巾了,她已经获得了死亡的资格。
母亲却大声说:“儿子,校长让你明天去学校报到!”
我看着母亲。百灵说:“真的?”
这个消息让祖母和父亲也吃惊,祖母不说话了,父亲从烟叶的浓雾里站了起来。
“校长亲口对我说的。”母亲说,眼泪哗地流了一脸。“儿子,你还是一个老师。”
百灵抱住了我的腰,说:“这下好啦!”
我说:“我不是辞职了么?”
母亲说:“校长没见到你的辞职报告,想辞职要当面向他辞职。你还想辞职吗,儿子?”
我什么话也没说。母亲竟然在一天时间里来回步行了八十里路,她还带了一个包袱,她想给校长送礼,求他让我再回到学校。而校长当初就没看到那份辞职报告。我觉得奇怪,我是亲自放在了校长的办公桌上,还用墨水瓶压住了,怎么可能没看见?可是母亲说了,校长没看见,他让我明天去学校报到。我想起了刚回家一周后的那一天,那时侯母亲就去了一次学校,只是那会儿学校已经放假了。
母亲步行了两个八十里路,我又成了老师。
当天晚上百灵就帮我收拾了行李。收拾好行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和第二天送我走的最后一句话相同:“我要结婚。”
我说:“好。”
早上七点多钟,太阳已经升起。我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四十路外的学校。从曹三家的小店拐上大街,我看到一伙人吵吵嚷嚷向远处走去,后面跟着一群早起的看热闹的小孩。我问站在商店雨棚下的一个人,那些人在干什么?
“公安局的,抓天南的。他真的杀了人。”
我仔细看了一下,果真看到了人群里走着一个被推搡着的小个子男人,他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天南。可是,天南不是说年勇不是他杀的么?他不是早就去北京了么?
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说:“回去啦?”
我说:“回去了。”
又一个人说:“哟,回去啦?”
我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