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总在病床上翻个身,疼得直哼叽。小子下手真黑,他浑身被揍得快要散架。他,堂堂羽天房地产公司老总,人际关系四通八达,手底下人多,帐面上钱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打一次巡视分公司,偶见悠悠,惊为天人,遂屡屡暗示,穷追不舍。他追求女人以大方出名,动辄数万求一夜之欢,换作旁人,趋之若骛,岂料悠悠不为所动,后来听说她谈了个男朋友,他益发妒火中烧,价码一提再提,直至此夜猎物主动送上门来。他欣喜若狂,准备了一晚上的节目,中途杀出个程咬金,事生变故,节外生枝,落得个遍体鳞伤,心中那个憋屈甭提多难过。
有仇不报非君子,他自非心胸开阔之人,你跟我玩狠,我比你更狠,你跟我讲道理,我让你心悦诚服。
故而,他一住进医院,立即吩咐助理去打探阿来底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誓将耻辱双倍奉还。
助理,三儿,本家小侄,跟随他鞍前马后好几年,值得信赖的一个人。三儿办事效率极快,不到三小时,赶回医院,高叫着:“叔,叔。”
樊总哼哼着:“查清楚了?”
三儿说:“查清楚了,穷小子一个,外来户,没钱没底---整他不?”
樊总提高音量,说:“废话,不拾掇拾掇,我这顿打岂不白挨。我这口鸟气,如何咽得下。你去,找几个人,堵堵他,打残一条腿,有事我兜着,大不了赔钱。”
好一个赔钱,三儿皱皱眉,说:“这种事,找道上的稳妥,可请神容易送佛难,叔,你想好了,打发这些瘟神,可不是三瓜俩枣办得到的。我觉得,还是报警靠谱,蓄意伤害,号子里关上两年,里面慢慢惩治他不迟。”
樊总说:“你脑子进水了,能报警早报了,且不说你婶子那醋坛子,传到她耳朵里,我不死也得脱层皮,单凭我为什么和那小子起冲突,怎么跟警察交待,非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吗,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去,我给你开张支票,你到银行支笔钱,全权负责处理此事,拖泥带水,尾大不了,唯你是问,记住了,我不想在香城再见到那个疯子。”
三儿唯唯应是,他犹豫片许,试探地说:“叔,那个,你侄媳妇,芹芹身体不太好,能不能支三月工资,应应急。”
樊总爽利地说:“沒问题,钱夹子里有,全拿去。”
三儿翻翻皮夹子,满心欢喜化作乌有,小八百,还不够塞牙缝,他算看清叔的作派,让马儿跑不给马儿草料,零头不及一宿鬼混的花销。摇着头,怏怏不乐迈步退出病房。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头,昏黃的灯光下,我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揭下悠悠血色外衣,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重复一个动作:清洁,敷药,包扎。悠悠从疼痛中醒转,她紧咬牙关,一言不发,过了很长时间,她克制着,才让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我的脸隐在她身后,她看不清楚我的表情,我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我们都触摸到对方心里的痛,一种跌至冰点,无以复加的痛。
“叔叔。”她艰难地讲话了,时隔多日,再次用上叔叔称谓,情到深处却转薄,亦然代表着我们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寒冬期,她头埋在床单下,一副任天由命的腔调:“你打我罢,骂我罢,只要你心里好受些。”
这是我意料中的,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敢做敢爱,敢于担当,《妙笔生花》里,通篇讲述一个道理,人的一生都在犯错,难在承担责任,我把脸死死地贴在她背上,悲伤得难以自己,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是我的……”
是我的错,要是早一点想起该死的记忆,这迷乱如冰雨的一夜自然不会发生,而我无比深刻又无比绝望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即:在我来生的日子里,我将无法忘却2315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她坐在床边回转过头来的一幕,那般地凄然,那般地心碎,如重锤一般粉碎了我全部意志和坚强。
悠悠,我的悠悠,我曾发誓给你所有的爱,不曾想带去的却是毁灭的伤害。
我的嘴里苦涩无比,说:“忘了这件事吧,我们从头来过。”希冀着这样的软弱绵绵的话,催眠她的同时,亦能达到自我催眠的效果。
没有比这个想法更令人激动的了,我们付诸于实践:悠悠辞掉工作,和我全天候腻在一起,打游戏机,逛公园,看电影,比以前更加地亲密无间,好像甚么事都没发生过,有次进到商场,我们还心血来潮地买了辆双座运动单车,自此,晚霞照映下的公园,多了一道暖人心扉的风景。
而当一次晚归,我和悠悠被几个持刀歹徒堵在阴沉沉小巷子时,我开怀大笑,好像遇见一桩很好玩的事,一切俱在预料之中,这便是下弈者的乐趣。我说:“为什么这世上的坏人总把別人想得和他一样愚不可及呢,真是悲哀啊。”
歹徒们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狞笑着:“都死到临头了,还狂个球,哥几个,上,男的弄残,女的带走。”
悠悠捏紧拳头,怒瞪看他们,脸上泛起一丝凝重和毅然。
我轻松地搂过她的腰,笑着说:“别紧张,咱们看一场好戏。”随即,拍一下巴掌。
像香港拍电影,巷子两头一下子涌过来二十多号人,人人手拿长刀,凶神恶煞,将几只可怜的小虾米包了饺子,小虾米们再笨,也情知中了埋伏,纷纷扔掉武器,抱头蹲下,飞拳雨腿,有声有色,青的包,红的血,哭爹喊妈,刚才的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有个青皮实在挺不住挨打,匍伏着爬过来,抱住我的大腿,哀求道:“大哥,饶了我们,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拍拍他满是血污的脸,说:“冤有头,债有主,回去告诉你们的雇主,等待承受复仇者的怒火吧。”
首次交锋,占尽上风,我反而觉得失落并且兴味索然,别人拿刀来捅人,我只不过损坏了这把刀,何喜之有。悠悠用一种极度陌生的眼光看着我,说:“你早知道樊总会报复你,所以你安排好一切等着他。好算计,只是,你哪里找来的人。”
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追问:“你哪来的钱?”
我竖立指头,指指天,她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我说:“说出来你也不信,明天,正是去年在医院里我对你许下承诺的日子,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领着悠悠去到新买的别墅,我走在前面,绕了一个很大的弯,从后院进入,玻璃花房里花儿盛开,红的玫瑰黄的清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她的脸上透着惊讶和新奇,不时欣然弯下腰,拿脸触碰它们的柔软,嗅它们的清香,这本该是个很愉快的日子,可无论如何,我开心不起来。
我当着她的面,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钥匙,在她异样疑惑的眼光里,打开了別墅的大门。
参观完后,我和盘托出来龙去脉。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喉咙冒烟,舌头僵直,结结巴巴说完,然后无比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她像个小孩子似地跳了起来,拍着手,叫道:“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这一切,房子,游泳池,后花园,都是我们的,这不会是做梦吧。”
我还以之微微一笑。肯定地一笑。
然后,等她心境平复,我们出得別墅,就近菜市场提一大篮子肉菜瓜果,阳台上支烧架,升炭火,洗、切、串、烤。轻烟弥漫,香气四溢。吃饱喝足之余,颤颤地说些情话,更多时间,沉默以对,相视无语,背景是绚丽奇幻的夕照,然后,开始抚摩和亲吻,浪漫如电影里某一个场面的摹本。此夜,我们便在别墅过夜,入睡前,她一直轻声哼唱着一段曲子,很快活很兴奋的样子。
半夜,我从恶梦中醒来,手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摸,空的。尔后隐隐约约地听到卫生间里压抑的无以言状的哭泣声,空气因她的哭音粘稠了许多。过了好久,哭声消失,悉悉卒卒声响,她摸回了床,轻手轻脚推了我一把,我假装熟睡似地梦呓一声。
早上起床互道早安,她笑容依旧,我笑容依旧。
樊总暴跳如雷,对着三儿破口大骂,“你不是调查过那小子没背景吗,区区小事弄不好,废物,统统废物。”
三儿埋着头,一言不发。
他老老实实地受着训,暗地里腹诽不己:踢着铁板了吧,阴沟里翻船了吧,活该。
事情远不如他想像中的那么简单,接下来发生的令他跌入冰谷。樊总大声咆哮完,扶住软椅大口地喘气,这时,秘书推门而入,她身后尾随着四名警察,其中一名警察抖出一张纸,对樊总严肃地说:“你是樊俊才?”
樊总吃吃地说不出话来。警察说:“根据线人举报,樊俊才,羽天房地产公司法人代表,你涉嫌重大行贿,勾结黑社会不法份子,银行信用诈骗等违法犯罪活动,即时收押,请在刑事拘留书上签字。”
啪地一下,樊总手腕铐上银锃锃的手铐,他面色如土,浑身似筛糠似的抖起来,说:“你,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警察哂道:“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有何问题,到预审科老实交待。”
另一副手铐伸向三儿,三儿显得更不济,白眼一翻,昏了过去。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嵌住他的胳膊,拖了出去。
艳阳高照的街道,樊总和三儿如同货物一样被押解上警车,呼啸而去。不远处,一辆黑色捷达。车里,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羽天房地产公司财务总监,沉默地望着闪烁而去的警灯,说:“他,落网了,羽天,完了,你的目的,达到了。”
另外一个男人是我,我递给他一张支票,说:“这是尾款。”
男人不忙于接支票,定定地望着我,说:“做你的敌人真可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说:“所以,最好不要做我的敌人。”
我弯腰下了车,反手关上门,临走之前,送给他一个淡淡的笑容。笑容冰寒至极,他下意识地往椅背上缩了缩,抱紧了双臂。
这件事究竟怎样发生的呢。在樊总紧锣密鼓对付我时,我在一个深夜踏进王总监的家门,五百万,足以让一个凶徒举起屠刀,让一个良家妇女沦落风尘,让一个绝不可能与背叛沾上边的财务工作者,樊总的堂兄,义无反顾地倾斜到正义的砝码上来。打蛇打七寸,一击而中的,家财尽失,啷当入狱,这是对一个以金钱为利器胡作非为的无耻之徒最严厉的惩罚。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巴尔蒙特语。可是,我被这光灼伤了。陈泰来语。
任何一种冲动,不可任其过份发展,否则即是畸形,足以毁坏全体。我竭力使自己放下仇怨,回归到正常轨道上来。可她深夜里经常传来的哭泣声,浮光掠影里黪淡的神色,我们争相洗碗剎那而来的尴尬和沉寂,无一不表明着我们无以回避的灰暗昨日。有的伤,假装视而不见,并不等于它如同一朵浪花,已然融汇于广阔的大海,它鲜血淋漓,无比真实,令我们在相视无语的对视里,不由自主地移挪开目光。
我们开始有意识无意识地逃避对方。
悠悠抓紧练歌学习。整天整天地泡在文化宫。我缄默于口,越发地沉默。我觉得我真的老了,立于寒风街头,背上如负千钧直不起腰。苏伟贞在他的《人间自是有情痴》里写道:有两种人才算是真正的老,一种是心境苍凉,一种是意气消沉。而这两种,我皆而有之。
我是真的老了,便是这呼吸,透着力不从心的维艰,便是这微笑,堆积着冬意深沉的暮色。可我不愿就此死去,如康声那样,选择一个世人铭记的方式。尽管为光所灼伤,但我仍然如同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似的巴尔蒙特一样,如此挚诚,欣喜,宁静地歌颂并热爰着大地,阳光和人欢车鸣,嚣喧不息的世界。
我也有我的一份坚强,这份坚强,凌驾于所有的情感之上。缺失了它,或许我已真正地消亡。
我常常站在阳台上发呆,一站就是整一天。
而当悠悠盈盈归来,我泛上笑容,掩盖了苍老的笑容。
晚上,我茫然盯着天花板,对脱着衣服的悠悠说:“今天,我碰到了一个邻居,老婆婆姓王,她跟我说了很多事。”
悠悠停下动作,说:“有趣吗,说来听听。”
我说:“我们别墅的原址,是一个戒毒所,九几年,里面关进来一女演员,十八九岁,年轻而漂亮,她不堪折磨,自杀上吊,墙壁上,对,就我们旁边的位置,上面血书四个大字:红颜薄命。”
悠悠窒一窒,怯怯地说:“叔叔,你别吓我,我胆小。”
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
悠悠疑惑地说:“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你窝在家里太久,一定是你的幻听幻觉。”
是么,我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回忆与王婆婆谈话时的情景,可绞尽脑水,无论如何想不起星火半点印彖,只是像镜子里折射而来的一个影像,突然间,有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件事。很奇特地一个体验。
悠悠担忧而认真地说:“你最近有些不对劲,老闲下去易憋出病来。”
我说:“行,明天,我去找工作。”
她说:“你不去十八检测站了么?”
我说:“不去了,我打算找份来钱快的,你的梦想便是我的梦想,我一定把你捧成全世界最耀眼的明星,我们共同努力。”
我言之凿凿,找到了新的方向而兴奋不己。
她的眼晴里莫名其妙地笼上了一丝阴影。在这个安静如月光的夜晚,她抱住我,柔软而火热的胴体散发着幽然清香,红唇里伸出小舌,舔着我的耳垂,婉转求欢。奇怪,面对她的挑逗,我竟然做到心止如水,莫动于衷。这种淡然,对于骨子里充盈着****因子的我来说,委实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人生啊,奇迹无所不在。
我搂紧她,困缚住她双臂,无比纯洁地说:“困了,累了,睡罢,晚安。”
十分钟后,我进入了梦乡,迫不及待地,面带微笑地。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它冰冷而苍白,荒诞而可笑,却正是我无比想往的暖色。
言必行,行必果,男儿所为,本色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