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贾母看她,细观她的神色,又回想贾母的话,心中暗道:“我竟是傻了。老太太今天叫我们来,原来却是来做和事佬的。”黛玉同探春她们一处长大,感情本是深厚的,只是她平日里性格使然,又懒得出门去,因此叫人觉得她总是淡淡的。黛玉从前也把探春当成个知心的人,只是没想到父亲一去世,探春竟从此与她不相往来了,心中不免伤心失望。时间久了,伤心便也渐渐散去了,只暗下决心从此不相干便是。没承想在王府一遭,探春将她比作是戏子,处处出言嘲讽。她自是不明白何以姐妹竟变成了仇人一般,却也因此想的开了。如今听到贾母一提,不欲她不开心,看到姐妹们都坐在一处,也不想提这些烦心事,便回道:“这是自然的。每日里姐妹们一处,倒是自在。”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道:“三姑娘来了。”话音未落,便见到探春走了进来,说道:“方才我去太太那里了。刚听说老太太派了人来叫,便匆匆来了。原来姐妹们都在这里。”又同大家见了礼。黛玉见她问好,起身回了礼。
探春因道:“许久没见林姐姐在府里了,我只当林姐姐在王府住的久了,不愿意回来了呢。这原也有道理,王府比起咱们府上,自是好上许多。”
若平常时候,探春说这话倒也是不妨的,只是现下黛玉听她语带嘲讽,面露不忿,不免便有些火了。心下想:“我若是得罪了你,倒也罢了。如今你这般冷言冷语,却是没由头的。”只是刚应了老太太,说是要姐妹和睦,便不好同她翻脸,因而只是扭过头同宝琴说话,自己却装作没有听到便罢了。
探春见她如此,不免心中不满,只觉得黛玉目中无人似的。探春原是个爽快利落的人,以往同黛玉一处说说笑笑,倒也无事。如今看黛玉却事事不好,原也是有原因的。她顾及到王夫人的态度,便不亲近黛玉,本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至于敌视黛玉。只是王夫人颇有心机,见到探春如此,便有心笼络探春,每日叫探春过去说话,却又拿话来挑拨她二人。探春是个聪明的人,唯一看不透的便是自己的出身。王夫人便总拿着这个说事,将她二人出身境遇比较一番,这样一来二去,探春心中便隐隐不满,只觉得自己虽然庶出,却总归是贾府的正经主子,谁知老太太宠的却是黛玉,就连北静太妃,也对黛玉另眼相看。这样越想越偏了,对黛玉倒也多了一种心思,只是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
探春见黛玉充耳不闻,心中不免有些恼了,只是贾母在场,她倒也发作不得,当下便暗暗地咽了口气,又去同迎春、惜春等说话。
宝钗在旁边坐着,看到她二人如此不自在,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是如此,但是心中却也隐隐猜到了。她同王夫人虽然是亲戚,但有时候见王夫人对黛玉不冷不热,心中不免也有些看不惯。只是自己身为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如今见探春每日同王夫人在一处,对黛玉的态度一天差似一天,只叹了口气,想道:“探丫头素日里也是个聪明的,如今姨妈不知说了些什么,竟叫她眼睛蒙住了看不清。她若继续这样下去,只怕日后苦的还是她自己。”又想到:“我不妨找个日子去寻探丫头,悄悄地同她说道理便是了。”一时转念又想:“只是探丫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我若这样劝她,她不听却也罢了,只怕她多想,反而同我生分了。”又见她二人各自同别人说话,彼此之间却是互不理睬的,心中倒也是担忧。面子上却也不说什么,只笑了笑,便跟她们一同说笑起来。
贾母在旁边看着她二人,心中自也有数。自黛玉来了府中,她因贾敏的缘故,难免多疼了黛玉一些。只是在她心中,家中的这些姑娘们个个都是极好的。原想着把她们姐妹聚在一处,好生相处,日后即便是出了阁,也能够互相依仗。若真的如此,她倒是极放心的。如今诸人皆是安好,偏探春又惹出这许多事情来。她情知多半是因为王夫人的缘故,但是王夫人是元妃的生母,若数落王夫人,元妃必定是不自在的,因此她倒也不好多说什么。今天特意邀了她们过来,本指望大家一处说说话,从此后便好了,只是没想到她二人仍然互不理睬。贾母心中虽然担忧,但是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她们此刻虽在一处,但是各自却有各自的烦恼。只宝琴心无城府,迎春诸事不理,惜春本就古怪,竟没有看出来罢了。她们陪着贾母说了会子话,便也散了。
黛玉每年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岁虽然有沈净帮忙调养,好了一些,但偏又遇到家中父亲去世,她从金陵到姑苏往返奔波,又因水溶之事,心神不定,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却又咳嗽起来,觉得比往常重了一些,与姐妹们约在一处,偏又因探春的缘故,有些不自在,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想起湘云从前陪在自己身边,有说有笑倒也不孤单,便盼有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盼望,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她在病中,且素日里形体太弱,禁不得一丝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礼数粗乎,也都不苛责。
这日宝钗来看她,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便道:“从前给你瞧病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去请了沈大夫过来细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
黛玉便道:“不中用的!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说话间,已咳嗽两三次。
宝钗便道:“依我说,你的身子弱,平日里药补总不如食补。还是先以平肝健胃为要。不妨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里待人,固然是极好的。便是云丫头在我面前,也总是说你好。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细细教导我。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又找了沈大夫来瞧,竟是比其他姑娘还要娇贵些。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凤姐姐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老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她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