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凌晨的天光透过脏兮兮的窗帘照进来,周紫依从办公桌上抬起肿胀的眼皮来。整夜她没开灯,在浓烈的来索气息中不知坐到何时她睡了过去。她保持清醒的头脑呆呆坐着,她吃了一粒药片试图睡过去好让大脑轻松下来,直到凌晨四点她还无比清醒。忽然感觉怅然若失的睡意并不因为药效而是她忽然想起了钟锦言那些话,是那些话彻底击败了她,但同时她觉得忽然获得一种信念:
一个人只有通过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才能真正树立自己。那些没用的书,见鬼去吧。潜意识中她一直敬仰这个女人——她想奋起斗争长时间里又没有方向感,而这种奋起斗争的思想只来自于男人对她情感的重压——他让她的生活一败涂地,她不得不想出另一个法子来迎头追赶,至于追赶什么,她现在觉得清晰起来了。
我们将看到,她又会变得像从前那样饶舌,那样爱管闲事,爱探听别人的隐私,生活多奇妙啊,它像隔壁那间藏满了各种催化剂的实验室,你若有心碰碰这个,尝尝那个,你就有可能变成这样,变成那样。而你一旦想回到原来的生活,只需再舔舔最初无意舔到的那种催化剂,也许它曾是黑色的,也许仍旧彩虹般诱人,可对突然明晰起来的信念来讲,它们都不足以真正吸引她。
好吧,生活。天亮了。
仍然没有预约的病人,为了防止自己陷入昨日的困境她有意没有打电话问起小语,她在各个诊室间穿梭,与同事高声说着荤话。她开心地大笑,将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她的眼睛瞪外街道上一个送小报的妇女,她有可能会在那上面寻找一套出租房。她想着伸出双手绞扭手指让它们弯曲,她感觉到一阵疼痛和压迫,她忍耐着。
那个频繁拨打的号码又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没有接听。她翻看着,还有那些文艺腔浓厚词不达意她却能猜得出来含义来的短信。他的声音、那些词不达意的语言传达到她这里,她仿佛看到他紧紧地抱紧了自己痛苦地向她求救。她笑起来,像那天空里躲闪的乌云。
中午,诊室里又空了,楼道里空寂阴冷。天似乎要放晴了,但还在扭扭捏捏地矜持着。她脱下那褂子,整理好手提包。胃里很空虚,但她感觉不到饥饿。她在等待一个打回来的电话。她胸有成竹地等待着。
眨眼间手机就响起来了。电话中的声音告诉她一个地址。那个声音有点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声带微微地颤抖着,听筒中传来粗重的呼气声。他可能刚参加完长跑比赛。她对司机说了那个地址,出租车穿过行人和车辆往那里开发。她闭上眼睛休息,似乎还睡过去一阵。麦伦早守候在房间里。
她走进超市买了瓶酒。“那瓶,对,红瓶子的。有酒杯吗?”
麦伦将床铺理了理,去卫生间整理西装和领带,清清嗓子,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活动活动面部表情,做出一个让人惬意的微笑。走出去,走到门厅处,做出刚进来似的那样在打量房间。
敲门声正响起来。他提着心拉开门。她没有看他。她绕过门厅处站立已久的他径直往里边走。她脱下外衣搭在椅子上,手提包扔在床铺上。在窗口的沙发里坐下将两条腿交叉着翘起放在茶几上。“我想找人说说话,你有兴趣?”
他表示出极大的热情。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盯着她那双晃荡的脚。
“外衣脱了。”她命令道。仿佛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丝太阳光透进来,照亮了她的眼睛。她笑眯眯地望着紧张得不知所措的他。
他脱了外衣,看着她——她没有像他设计好的那样进门先和他拥抱,至少和他深情地对视,这样,他就会掌控局面让事态顺利发展,所以,错过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接下来他就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
“脱啊,”她笑起来,阳光完全照射进来,天晴了。他放开揪着领带的手又脱掉一件,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哦,你太紧张了。放松,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对了,你去帮我买瓶水,回来再脱。”
他听话地穿好衣服出门走了。他带着水回来了。因为走路他看上去松驰下来。看着她畅饮,他清清嗓子。“我们来点酒咋样?”她从包里拿出那只红瓶子。他忙去找纸杯。“不用,这有。”她从包里又拿出两只酒杯。
“脱吧。”她踢掉鞋子。“有烟吗?”他赶紧递上一支。他按她的要求脱光了衣服,坐在她对面学着她的模样喝酒,喝一口,响亮地“呵——”
一声。“呵——”,这样,“呵啊——哈哈哈——呵!——”她扔了杯子,她重新捡起来摔到玻璃上,酒杯磕着窗玻璃发出一声脆响却没破,掉落的过程中它撞到椅子上,翻了个跟头才落进他的鞋子里。他找来纸杯,再倒满酒。她看着他跑来跑去的样子大笑。目光在他害羞的身体上扫来扫去,他有点困惑和慌乱,猜不到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又笑起来,他丝毫看不出她在欣赏他的祼体,她站起来,端着那杯酒走到床铺那里又转身盯着他。那面墙上不知谁弄下一团不祥的墨水似的圆迹子,哗一下她将酒全撒到那面墙上去。
“你舔****——”她将杯子又摔到窗玻璃上开始脱衣服,杯子里的液体洒出来,溅到玻璃上又往下滑。他看着她,她脱了裙子,他转过身,往墙壁走。她脱了丝袜。他的脸凑向那面墙。他全心地舔着墙壁,一边回头看到她正脱掉身上最后一点东西。
她不容许他碰她的脸颊,他感觉到阳光热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子,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还记得那张卡片?”她坐在洒了红酒的玻璃窗下望着丢魂丧魄的麦伦。“2197?”
“难以置信,你记得这么准确。”“天生的——那是什么?”
“那是假设与我的丈夫离婚的念头,是亲友们好心的规劝。2197次,有必要得加上最后一次,我自己的决定。”
“——哇,这才难以置信,最后一次?你决定豁出去?”“不!”周紫依盯着那面墙,“我不会那样做,我做不到。那也只是个假设的念头。”她忽然抓起酒瓶将酒全浇在他身上,拿出藏好的打火机。麦伦看到一片滋生的火苗在他后背上燃烧开来,他愣头愣脑地注视着,在她的大笑声里他感觉到烧焦的皮肤滋滋有声,他拼命扑腾着往卫生间跑去,她阴冷而响亮的笑声像阳光那样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不住地打喷嚏。
“你想借钱吗?”如果她开口,此刻他一定会借给她。“我想要你的命。”她还在笑,他觉得她的牙齿好看极了,在她那张邪恶的脸上闪着珍珠一样的光。如果手中正有刀,他相信她会杀了他。
九十七
“你听我说,少爷。”“求你,什么都别说,我知道,我是说——我们……”“相信我,我……再也不可能了。”“这么说,你已决定好了?”“不是,啊,是,也许我指的不是这个——我不知你指什么?”“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不,真的,你没什么错,即使你想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想——我不会有什么怨言。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你还记得那个电影?”
“嗯哼,没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吧。我不再勉强你了。”“我是说,我知道那不怪你。但我要说的是……”该死的《another day in paradise》让人难过得掉泪。
“等我回来。”好吧,我知道她要解决这件事。这不是她的错。是该解决的时候了。电话响。别这样,别告诉我你又不回来了。“你认为你爱你的妻子吗?请到西城区锦篱梦园B栋15号7单元四楼33号,记住了,北门。”
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被这个声音一下击中了——这一切迟早要来。我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想牢牢抓住点什么,挣扎扑腾间发现徒劳无益,“你还在吗?相信我,我只是为了帮助你们。”电话中的声音在确认我记下那个地址后就消失了,就像上帝那样神秘。
我得尽快讲完,因为,我很快就要去那个最遥远的地方了。小区里静寂无声。我上了那个斜坡。坐上一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那个电话中的地址。出租车在西城区无声地穿行,窗外闪过陌生的街景。我从来没到过这个地方。左顾右盼间司机说到了,抛下我他调头走了。我站在夜的陌生怀抱里打量,这里地理位置尚好,背靠南山,北临宽广的滨河路,东边竟有一个湖,我从来不知海城还有这样一个湖。锦篱梦园B栋15号7单元四楼33号,我左顾右盼,探头探脑,它就在湖的西测。绕过一个女墙,我看到了33号楼,它与32号楼之间只容一辆自行车通过的空间,我穿行其间像被两堵高墙夹击。夜空里几颗小星子闪烁着诡异的光,楼群里温暖的灯火吸引着我。
“你没事啊?”
“发点慈悲吧——就那么盼着我出事?你说谁给你打的电话?”“根本没在意,以为你快要死了,哪顾得了是谁的声音——她说好不容易将你弄到房间里,听上去她很熟悉你,熟悉所有人。”“可能是公司的员工在开我们的玩笑。女人更能使人信任?如果是个男人呢?”“什么话,哪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我看不像。”“是不像,谁会忍心拿你开玩笑。”“……”她站在门口,形容憔悴,衣衫邋遢,不知换了别人,她还会不会这样不辩真假地从东头跑到西头来?
“小莲。”他感觉全身流露出脉脉温情,他没料到自己对面前这个好心又有点神秘莫测的女人动了真情,正因为此,他愿意将探索的触须盘结封存起来,他愿意远远地祝福她的生活变得明朗些,他知道,她还不能完全敞开那个晦涩的心扉向他尽吐那令人心疼的愁肠,那不是对他的防备。
屋时原灯光使人觉得温暖又疲惫,她想倒下去,寂静无声地躺一阵。她刚扑闪而来的身后的夜色有点空茫,有点凄凉又有那么点魅惑。她布在他处身其间的灯光中有点摇晃。
他盯着她。公司里有谁探到了他的心思呢。
众人到他的新居前来道贺,就差一女主人了——众人这样说时,他的目光正落在远处贪杯的她身上,她将别人敬小朱的酒夺去一口喝尽了。
他们是酒友,是哥们,众人都这么以为。这似乎是一个可以明目张胆旁若无人的借口。然而,就在那一刻,他明白:
她正是他奔波劳顿的理由。因为她,他的心中感觉到凄凉的孤独。他的心一直是满的,现在他明白,那正是空虚,饥饿一样的空虚。她终于催落了他的泪水。他可以继续孤独游走,也可就此停留。不管如何选择,选择本身已被具以意义。同性恋是什么样子呢?
酒友当豪爽,他们怎么装,再装不出那豪情壮志。一阵强劲的风吹直了一颗柔弱的草,那只是片刻的坚忍。
“钟锦言打算开掉你了,你知道原因?”
“与你无关的。我不再会为她做牛做马那么地干了?”“不,不是。她说你为她做了很多,但她看不惯你现在的样子。”“我知道,上次她就这样打发掉小赵,因为小赵看着不顺眼。”他还没有弄清她是不是有意弄出那些账目上的差错——这的确不是钟锦言想打发她走的理由。
原来他一直试探自己的心。
“小莲。”她又催落了他的眼泪。她没有往里走,他也没有往门口走。她打算转身离去却被他的呼唤和他处身其间的灯光吸引着。灯光区别于夜色。“你没事就好,我该走了。”“坐一会吧,”他往前迈出一步,她仍站在门口,手提包吊在手指上,好似灯火将她粘住了。“他的事故也成了你的压力?那很严重吗?”“还在调查,也许很严重。不,没有!我该走了。”他看见她伸出右手把住了那只门锁,她微微侧转的身体的忧伤又一次让他落泪。她无比歉疚地盯着他,她感觉似乎理解了他,这种悔悟使她无法马上离开。他从背后环抱住这个忧伤的软绵绵的躯体。手提包掉落在地上,他们的心跳杂乱地触碰,他板过她那几欲风一样游走的目光。
充盈在她体内的是一阵委屈和迷幻、惶惑和求证杂阵的一种强烈又混乱的情感,她任由它支配着她的头脑,她关注的也许只是这种情感状态所可能给她带来的颠覆性的现实。他的吻像眼泪一样落在她的身上,她那热血充盈的意识中出现另一张清晰的面孔,这让她惊讶。尤其她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还有那烙印一样的爱情。
阳光很炫,他从一阵跃动的阳光下走进来,望着她,仿佛他的目光具有穿透力,一下穿透了她的脸膛,使其一下变得通红。她将身子扭来扭去在空荡的屋里穿梭。
他停在一片光辉下,闭上眼睛,将手指举起,放在额头那里。他说他永远都能触摸到母亲最后留在他额头上的一个跟他道晚安的吻。他被怀念划伤了内心。他现在才后悔,那时就该紧抓住母亲不让她光阴一样偷偷溜走。永别就那样坍塌了他男子汉的坚忍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