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五郎说到一半又闭口不言了,佐代突然探起身子问道:“什么?老身对此也略有耳闻,这么说来,阿艳已经同荣三郎断绝关系了……那她现在人在哪里,怎么样了呢?”“佐代阿婆,你看你!”锻冶富的目光暗了一下,态度忽然冷淡起来。“你们俩都住在江户,你这个做母亲的居然连女儿的下落和生活情况都不清楚!佐代阿婆,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在抱起胳膊佯装愤慨的富五郎面前,佐代才觉得自己捡回了作为母亲的那颗无私无欲的纯洁之心,被遗忘已久的对于阿艳的怜爱之泪涌上了她的眼眶。看着佐代的样子,锻冶富的侧脸上隐约浮现出扭曲的笑容,似乎在暗自叫好。佐代忍住泪水,抬起头轻轻问道:“啊!对了,阿新呢?”富五郎随口答道:“哎,她啊,她刚才去澡堂子了。”
“原来如此,老身就想怎么都没看到她呢。两位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什么呀,好不到哪儿去。”
富五郎用略带愁苦的语气说着。这时,他的内人阿新恰好从附近的澡堂沿着荒地走回来了,正要从后门进去,无意中听到屋里传出极其安静平和的说话声,于是便从拉门上的破洞里窥了窥,瞧瞧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怎料却是平日不常登门的佐代。阿新老早就察觉到丈夫富五郎对阿艳有非分之想,因此她蹲在汲水口旁边偷听屋内的谈话,打算先看看佐代是为何事而来。屋里的锻冶富对此浑然不知。
“人家都说,内人就像榻榻米,要常换常新。哈哈哈哈,哎呀,说笑了。回到刚刚的话题吧,佐代阿婆,关于阿艳这段日子在哪儿、过得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呀。”
佐代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红了起来:“可是师傅,照您刚才的口气看,您好像什么都知道不是吗?老身求求您了……”
“哈哈哈!这就得视情况而定了,说不准我也可以向你透露些消息,还希望你暂且先别怪我。不过,凡事靠商量,若你能让我得偿所愿,我也会为你出一把力—虽说有点儿老套,但或许也能安排一场母女重逢的好戏……”
“天地老爷,您就说吧,您的愿望是什么呢?”“呵呵呵,你也不必这么一本正经的嘛!问得如此直截了当,我都不好说了不是?”“……”
“好了,我的事待会儿再说。你特意光临寒舍,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还是赶紧说说你的事吧!”佐代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个锻冶富很久以前就倾心于阿艳,而关于阿艳以梦八自称、在深川的松川做艺妓一事,他现在还是唯一知情者。被富五郎这么一问,佐代就如同遇到了救星一般,断断续续地说明了来意。
荣三郎这个人性情温和,这一点无可挑剔,可他就是没什么本事,阿艳与他在一起前途无望。尤其是听富五郎说阿艳已经与荣三郎断了往来,更加让人觉得荣三郎不可靠了。如今佐代侍奉的主人—住在本所法恩寺前宅邸里的五百石旗本铃川源十郎大人,疯狂地迷恋着阿艳,曾一度把阿艳幽禁在宅内,想独自占有她。但是源十郎说了,若佐代能让阿艳与荣三郎决裂,送给他做妾,他一定会让阿艳成为幕后正室。那样一来,佐代也能当上五百石俸禄的隐居婆婆,在源十郎的照顾下安心终老。虽然对荣三郎有些不近人情,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他现在已经同阿艳分开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棒打鸳鸯了。当今世道依旧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吧。以上即大致情况,而佐代实在不好去找荣三郎交涉,因此迫不得已才来求富五郎,并非存心在百忙之中打扰他。源十郎给了佐代五十两,这些钱正是荣三郎之前为阿艳还给富五郎的债款,只要把这钱交给荣三郎,想必他应该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于是佐代便把那五十两都装在钱袋里带过来,希望富五郎代她到荣三郎家中,将这笔赡养费交给他,说服他写一份休书……富五郎默不做声。
近郊的沉寂略显苍白,弥漫在正午的街上,似要压垮周围的一切。
学徒阿吉好像又和对面当铺的小伙计吵了起来,尖厉的声音在铁铺前的马路上回荡着。躲在炊事间的阿新已听不进其他声音,只是一心等着屋内富五郎的回答。佐代阿婆也一样,紧张兮兮地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可以说,源十郎与锻冶富也是对情敌。为铃川大人把五十两拿去给荣三郎并与他交涉,让他写休书证明与阿艳彻底断绝关系—听到佐代的这个请求时,铁匠富五郎索然无味,当即就在心里拒绝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一下子直起腰,大拍胸脯故作姿态,一口答应下来:“那好吧!”
在汲水口偷听的阿新完全没有预料到,良人会同意把阿艳让给源十郎,心中燃起的那团嫉妒之火也弱了一些,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佐代也没想过富五郎会这么轻易便同意了,反倒吃了一惊:“什么?那您的意思是……”
她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句,富五郎越发落落大方地点了一下头。
“佐代阿婆,我明白了,你的心思我非常理解。难怪人们常说,父母思子之真心独一无二啊。你就是不想让阿艳受太多苦嘛。你一心一意为了阿艳好,想方设法要把她送给铃川大人做妾,好让她享享福吧,可见你把自己的事都放到第二位了啊。你也必须这么做……嗯……父母心难能可贵啊!佐代阿婆,我到了这个岁数终于体会到父母的恩情了。唉,舐犊的老牛啊……”
富五郎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还把去附近寺庙里听讲经时听到的一个词搬了出来,但好像说反了。
尽管如此,那催人泪下的强调仍然足以迷惑人心,佐代不由感动得低下了头,连躲在后门那儿的阿新也用抹布擦着眼角—她把抹布错当成从澡堂带回来的湿手巾了。
这种糊里糊涂的悲剧场面,只有在春日的午后才能看到。微暖的和风卷着尘埃在屋子里萦绕。人间似乎正在打哈欠—一副慵懒忧愁的样子。佐代抬起哭红的双眼说道:“那么,您答应到瓦町去把钱交给荣三郎少爷,替老身拿回休书了是吧?”“当然当然!你说得对,活在这世间,太老实也是行不通的。而且荣三郎连自己的妻子都养不了,还把阿艳赶出家门,实在是很过分。虽说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但我们也没必要去了解了。我这就动身前往瓦町,说几句好听的奉承话,让他心甘情愿地写下休书,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就放心吧。阿新也快回来了,你好好和她聊聊,再坐一会吧。”
“老身平日都不尽礼数,有事相求时才登门叨扰,而您却不计较,答应了老身这不情之请……”
“行了行了,别说这种见外的话了,不尽礼数这一点大家都一样嘛。”
“实在对不住您啊。”
“哪儿的话!都这个时候了,那个婆娘也该回来了呀……混账东西!到底是去干什么的!她以为她是宾度罗呢,就她那张脸皮子还洗这么久,再多擦几下都要脱皮了!”
听到这些,阿新蹑手蹑脚地又一次退到屋外,但忽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根研磨杵—她刚才偷听时就拿着那根杵子了,要是丈夫说让阿艳进门并把自己赶出家去,她就操起杵子闯进屋里—因此她差点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一面忍住笑,一面看准时机,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哟!家里来客人了呀,是哪位呀?”
阿新故意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哗啦一下拉开拉门:“哎呀,是佐代阿婆啊!真是稀客!”
阿新以为家里那个臭男人终于对阿艳断了念,而佐代阿婆对此功不可没,所以当即笑容满面地将她奉为上宾,热情地款待起来。
“阿新,把那边那件外褂给我拿过来……佐代阿婆,那我现在就去一趟瓦町。—阿新,佐代阿婆酒量不错,你今晚打一壶酒来,我回来时到鱼市转转,看到好的就买来下酒。”
“您路上小心。”富五郎在阿新和佐代的目送下离开了自己那家三间町的铁铺。他已经打算从此一去不返了,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因此便到街口把学徒阿吉骂了最后一次,然后怀揣释迦牟尼的弟子,名列十六罗汉之首。在日本因有抚摸其塑像祈求病愈的信仰习俗而闻名。寺院里的宾度罗塑像因常被人抚摸而十分光滑。
着那五十两,往与浅草瓦町相异的另一个方向逃跑了,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一会儿之后,走出三间町的铁匠富五郎挑了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边走边沉思着,还时不时地朝怀里摸一摸。吞下那装了五十两金币的钱袋后,鼓鼓囊囊的怀兜暖烘烘的。人过中年的富五郎做事常常漫不经心,而那些钱让他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以铁铺的生意看,就算劳累个一辈子也弄不到十两。五十两当然是一笔大数目。
不过,比起金币来,更令锻冶富眼红的是—用这些钱就能把阿艳的人给买下来。
据佐代阿婆说,本所的铃川大人把这五十两交给她,要她从荣三郎那儿拿到休书,光明正大地将阿艳娶过门。旗本铃川大人臭名昭著,品行不端,他怎么能一分不少地把五十两筹到手呢?这个最大的疑点姑且不论,利欲熏心的佐代偏偏找上富五郎,托他去同荣三郎交涉,这对富五郎来说真是天大的幸运。
他不仅大拍胸脯爽快地答应下来,让那老婆子放心,还大谈特谈什么父母恩情,骗了她几颗眼泪,之后又一本正经地佯装去拿休书,从自己家里走了出来。然而,锻冶富根本就没想过要找荣三郎谈这件事,更不要提把五十两交给他。
佐代阿婆突然造访的时候,他的内人阿新恰巧不在家,因此他本想将自己对阿艳的渴求提出来,若佐代同意让她做妾即纳她为妾,若一定要让她在家中有个名分,那他也会找个借口把阿新赶出去—反正他早就厌倦了这个老婆娘—然后让阿艳成为继室,所以希望佐代为自己从中撮合。此事谈成后,他还想把只有自己知道的那个秘密—阿艳现在以梦八之名在深川的松川做艺妓一事—告诉佐代,而且他可以安排她们母女俩见面。
锻冶富正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并以恩人自居恳求佐代把阿艳许给自己的时候,佐代阿婆在他的询问下倒是先把自己此行的要事说了出来—铃川大人在他之前就笼络了佐代,而且已经把五十两现钱给了她,还承诺让她做五百石俸禄的隐居婆婆,所以锻冶富也心知肚明,自己再怎么插足,终归也不是旗本的对手。
于是他考虑着,就算自己拒绝佐代、袖手旁观,那老婆子也会去求别人,或者也会亲自去办这件事,说不定阿艳就要被那个铃川大人纳为妻妾了。管他是铃川还是什么川,休想用金钱把阿艳买走!
铁匠师傅富五郎心中涌起强烈的作梗念头,不让阿艳嫁到本所的最好办法,就是他拿着那五十两逃走。这样一来,佐代两手空空的也回不了本所的宅邸,并且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阿艳的所在,因此,铃川大人的魔爪也碰不到阿艳。
他又想,要不就拿那五十两当路费,暂时逃离江户一阵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麻子脸大人随心所欲地占有阿艳!正好他对内人阿新也是厌烦得很,干脆先隐匿行踪,出去游山玩水一趟,只要有这些钱在手里,旅途中也不愁吃住……自己得不到手的东西也不让别人拿走—这就是小人之心。富五郎说带着五十两去瓦町,实为弥天大谎,他把阿新和佐代蒙在鼓里,做好长期离家的打算便跑了出来。
不过事到如今要去哪里旅行才好呢?他走在街上,完全没有头绪。锻冶富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自己从儿时起就一直向往伊势神宫,但是还一次也没去参拜过。
有了!就这么定了,来一次高雅之旅,去参拜伊势神宫吧!这个坏家伙一下定决心,便把铃川源十郎杀死木匠伊兵卫而抢来的五十两当成自己的东西,而关于印在金币上的那些“羽”字,他也不知道是出羽大人的印记。锻冶富在路边叫了顶轿子,让轿夫把自己送到六乡渡口,过了河来到川崎,一路上坐在轿子里避开行人耳目。那轿子快马加鞭地赶路,他在摇摇晃晃中度过了一整夜,到达箱根的山岭时,都快看到第二天的日出了。“喂!轿夫!快点儿走,我会多给你们酒钱的。步子整齐些,抬稳一点儿!好,哎哟哟!不错,就这样!”这个老滑头也是个急性子,他把樱花灿烂的江户之春远远抛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催促着轿夫。轿子飞奔在东海道上,很快便来到了伊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