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从县档案局的人事档案里看到陆赶三的名字,就像我希望从党史资料编委会的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样。然而,这希望是奢侈的,奢侈到活的艰难和路的漫长——尤其是对俗不可医的士我而言。
三年前的清明,我瞒着几个嚼舌的同事,带着屈原式的哀悯清狂,独自参观了竣工不久的烈士陵园。正午时分,祭拜的人潮已经退去。来时饥肠辘辘的我,腹中彼刻竟已被断魂的气氛充满。我如入陈年,如临荒境,迷蒙中打起了追溯的念头,徘徊在纪念碑广场上,矗立,凝眸,瞻望。一千三百六十九个英名,就像一千三百六十九颗子弹,挟着自戕式的英雄悲壮,从我的眼前呼啸而过。我的心里本已沟满壕平,脑海中却又浮现出第一千三百七十名。
我那奢侈的希望又从那潋滟的黄昏的漫浪中涌泄出来了。我不得不趁着日落之前离开,唯恐到时幽冥掣肘,使得这萧萧山林,也雾月般地,作了我的葬身之地。
有了这样的希望,我再见老讲时,不必进酒也能流畅地说出话来。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他听,他却只顾着狂吃豪饮,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继续追问,他便又使出老一套:“年青人要放得开心,不要说老来的话,不要听老去的事,不要猛回头,不要忧愁不绝……”
沉默着待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看着我,脸上的酡红消了大半,嘴上却依旧醉话连篇:“小说啊小说,有些东西是不能摆脱的——酒鬼摆脱了酒,结果作成了鬼。”我看着他面露忧伤,约计着他大概想到了后梁胡四,才会说这样的话。
我泪眼迷离地看着他手舞足蹈的狂态,恣纵,蒙眬,像一个把年纪都活到了酒杯上的顽童。我没想到,我的眼泪是火引,发挥了让他爆发的效用。
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双双大放光芒:“小说啊小说,你仔细听听我这个念头。有道是:珠联璧合,风虎云龙。人这一生,有时候比歌短,有时候比书长。我大思想不讲小话题,你大手笔不做小文章。从今以后,我往老里讲,你往小里说,我究天人之际,你通古今之变——咱爷俩儿成个一家之言,名利双收,你看何如?”
我心里骂娘,嘴上说妙。他看着身边如花似玉的姑娘,仿佛是他自己貌比天仙,白发朱颜,流着眼泪跟我讲情分。
“要讲情分,我和恁爷爷,那是剜心抹脖子的交道。我有一条裤子,就不会让他光着腚;他有一双鞋,就不会让我赤着脚。我们年轻时,在一块上山下海,打兔捕鸟,捞鱼摸虾……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别看我现在老当益壮,当初我也曾正茂风华(我发誓以后绝不说这样的话)。我年轻时,一嘴好本事,叫老讲;他年轻时一手好本事,叫老赶。喏,不跟你讲,怕憋坏了你,哠呢个……冷的热的,走过来了,心里都有个念望。我不敢想,这日子快得像光一样,说话之间就老了人——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梨园的前古岭上。
那时我不叫老讲,那时我叫陆宗林。陆宗林是谁?谁是陆宗林?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陆宗林他爹叫陆仲平。那陆仲平又是谁?谁又是陆仲平?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陆仲平是将帅村的先生。陆先生早年跟随西楼子王先生参加同盟会,在青州府里当炮兵。后来靳先生待杀革命党,王先生往西北跑,陆先生往东南跑。陆先生跑到藏马县,在莲花山下结庐修行。他学不止五车富,才不止八斗高,为人谦谦君子,出将帅村的淤泥而不染,春秋未过,便成了一方名流。后来他跟着大名鼎鼎的匡老匡志三闯关东,结果去时蒜一头,到时蒜一瓣。可怜他一介书生气,万户君侯种,到头来,黄河两岸没找着个埝儿,关外娶了个肺结核儿;更可怜他时运不济,遇人不淑——我那黛玉娘的肺结核,不但要了她自己的命,还把他也捎带上了。陆先生,他壮志未酬身先死,百年绝唱唱到今。
小说啊小说,莫怪我多话,咱们酒热之前赏风光;酒热了,再回到正堂上。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梨园的前古岭上。
那时他不叫老赶,那时他叫陆赶三。陆赶三是谁?谁是陆赶三?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陆人当他爹叫陆伯平。陆伯平是谁?谁是陆伯平?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那次你为了和嫣红私会嘬美嘴,把我灌得烂醉如泥。我趁着酒壮英雄胆,灭掉棒打鸳鸯心,把我知道的,统统都告诉了你。我现在待告诉你的,是一些在我没喝酒的时候,也能明旗热鼓、粗口大气、不掖不藏地讲出来的东西。你听是不听?你当然要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遇不到铁板歌喉,就只能尽着姑娘腔吭吭了。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梨园的前古岭上。
那时我叫陆宗林,早些年跟着陆仲平在关东,十七岁跟着百十一师从关外回到关内。曾经到台潍路上,捅过二鬼子张步云。后来遇上老蒋在江南同室操戈,常胜师长一病不起——老虎威颓,猴子称王。孙焕彩心里有个小九九打得噼啪响,天天嚷着要“清除****分子”,搞得全军上下乌烟瘴气,有的成了操刀鬼,有的成了刀下魂。我一看不妙,使的不是锄奸时的那股子劲儿了,中国人待打中国人。于是我就趁着出去抓人的空档,逃出了“孙佛爷”的手掌心。那时我正在讨饭回家的路上。
那时他叫陆赶三,在村里做车把头。早些年村里交通闭塞,每个月都要进城置办货物。恁爷爷人高驴大,艺高胆大,顺理成章地做了村里赶车的把头。那时人们都叫他赶爷。那时赶爷的人很年轻,驴也很年轻——人强驴壮,很多事都不在话下,很多事都落在了他们身上。如今在老一辈人中,提起赶爷,不翘大拇指的很少,不拍手叫绝的人也很少。那时大家都知道,赶爷赶车有两个规矩:赶车不用鞭子,这是赶爷的规矩;在日落之前回村,这也是赶爷的规矩。所以那时在驴的身上,见不到一条鞭痕;人们拿到油盐酱醋的时候,也必定是在黑灯瞎火之前。赶爷赶车,好喝三声——“赶三”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那时他正在赶车回村的路上。
那一天毛焦火辣的,太阳当头照着,一漾一漾的,像是待烘干庄稼人的血。我胳膊生疮脚化脓,躺在风门口的草垛下,忍饥挨渴,打着嗝儿,也打着盹儿。我心乏眼不困,眯缝中,远远看到一辆驴车,慢慢悠悠地靠近来。赶车的人赶驴唱驴戏,嘴里哼着车伙子调儿(后来老讲把它归结为“陆赶三的‘赶三句’”),大概因为看见了我,试探性地勒着缰,悄没声息地,开始不往好草里赶。我偷偷地拿眼去瞄他。那驴真听他的话,他一拽驴尾巴,那驴就停了下来。这时我离他已在十步以内。我想到古代都是“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本来还睡意朦胧,一见他的脸,吓得两脚发软,后退了两步,连眼皮都不敢眨了。
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你们家门里的黑色素就像咱东莲坊的革命精神,是有光荣传统的;更像祖宗香火,你不继承也不行。
如果不是看见他那两道上游下蹿的眼白,我险些就疯彪了。我也许就会漫天海地地想:“这个黑匹夫,他的头——到底在哪儿呢?”我看着他的手往背后摸去,先摸到一瓶醋,撇开了;又摸着一包盐,又撇开了。他的手一直在后面摸,一边摸,一边摇头晃脑,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一紧张,手就攥成了拳头。
他看我待发飙,浑身一抖,吆喝一声:“怎么,你想吃硬的?”声音很大,和吆喝那头驴是一个调调。
我猜他一定是把我当成短路的土匪了,心想见人作揖好说话,就给他作了个揖,说:“不敢。”说完摊开两手让他看。他一看我手里空空如也,脸上就放松了,可手还在背后摸来摸去。
“嘿,哪条道上的?”他又问我。
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我一听“道上”,心里就有些美好的感觉。我小时最爱绿林道了,认为绿林上的都是英雄。于是我脑袋狠使了把劲儿,蒙着话布对他说:“头上戴顶白帽,手里抱个砂锅。”我告诉他:我是个乡巴佬,是个拿要饭瓢的。
他好像没有听懂,脑袋耷拉着,没怎么理会。我看到他的手摸着了一个拳头大的东西,嘴巴裂开了一道眉毛长的缝隙,脸上的皱纹都平了。我心想:“完了。”又听他问道:“你这是待赴蟠桃会?”
我明白他是在问我:是不是从外面来这里找饭。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的来路。我看着他的手,像把铁钳一样越捏越紧。我想他一定是摸到了什么法宝,我不能来硬的;我又想这年头上火的人太多了,万一他一上火,把我送走了,那我可就冤了;我又想礼多人不怪,拳不打笑脸,于是就上前一步,拱手哈腰地说:“还洞府。”我告诉他:我待回家。说着往前迈了一小步。
他突然指着我的脚下,又是一声大喝:“你站那儿!”我像是听到了上级命令,习惯性地立正。
“有响头没?”他吼道。
我一听“响头”,心里发毛,就把从二鬼子的“羊群”里牵来的驳壳枪扔给他。
我心想:“除了这颗小狗胆和这把散骨头,身上唯一能响的,就剩它了。”
他身手真是利索,一把就接住了,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看。看完了,又问我:“有白米儿吗?”
我又掏了掏布袋,掏出两颗子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扔给他了。他身手真是不赖,隔得那么远,长臂一挥,大浪淘沙一样,又给接住了。
我心想:“高手啊!”我以为他收了我的“响头”,就好说话了。没想到他拿枪指着我说:“走吧,我送你回家。”我心想:“完了,油水榨干了,他待送我上路了。”
我嘴皮子上瓢了一句:“恁娘!”接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老哥,饶了我吧!我就是个花大脖子,前边就是我那老狗窝子。”
我等了一大会儿,没见动静,就偷偷地抬头瞄他。他犯了魔怔似的看着我,就像叫票的黑无常看着我一样。他一抹额头,从车上跳下来,照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打完了又骂:“狗娘养的,吓了我一跳!”
我心想:“有救!”果然,他走到我跟前,张开手让我看。我一看就笑了——原来他手上的汗比我还多。
他把我带上了车,和他齐头坐着,一边赶,一边擦着汗说:“你多担待吧,我以为你是万仙会的狗爪子,没剁了你,算你命大。”接着给我讲了万仙会横行县里祸害乡党的恶行。我心里虽然刮凉风,但听了他的话,忍不住气上嘴来。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已经到了村头。
我一听,鸡不鸣狗不叫的,就感到奇怪,问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他说:“你就恣吧!方圆五十里,就我这一头驴。”
我问:“人呢?”
他摇摇头,撅着嘴说:“今年一开春,就来了瘟神。除了地主家的,全瘟走了,就像刮了阵风,比他娘的瘟鸡还快。”
我又问:“治不得?”
他啐口唾沫,说:“连大夫都死了。”
我再问:“往哪儿逃呀?”
他挠着脖颈说:“不知道,多活一天是一天。”
我一寻思,就明白了:“逃个十天八日,就逃到鬼门关去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敢拿正眼看他。我越看他,越觉得他像好人;越听他说话,越觉得他像好人。我这么一觉得,就从兜里拿出一枚臂章递给他。他接过去,翻来覆去,细细地看,看完了臂章又看我。他看着我问道:“你叫杨开多?”
我说:“不,我叫鲁仲连。”
他听了也不怀疑,又把臂章还给我,指着前古岭上的一座土屋说:“以后那就是你的窑了。”
我一听他说黑话,心里就打哆嗦。那时候,我真怕他一枪吧嘎了我。可他不但没吧嘎了我,还给我找了住的地方;不但给我找了住的地方,还给我送来了粮食。我就在前古岭上安顿了下来。我想:“前古岭上,前无古人——我这个后来者一定会有大名堂。”于是我就和他在一座山下耳闻东西,目睹南北了。
他平日里除了上山下水以外,就是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卖油郎喝酒吃肉。据说那人是地风堂大地主江海先生胡万清的远房表侄,也是个六点水的,名叫润洲。自从他和胡润洲有过一盅子交情以后,他就知道东莲坊有十三股正规军了,还知道司令多得像狗一样,狗头上个个顶着抗日大旗,却没有一个对得起青天白日的。他知道的这些,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他跟我讲的时候,我把驴毛塞进了耳朵去听。
直到我听他说百十一师起义了,我才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我的老上司带着他的尿脬大队,股上了甲子山,在那里做了不少浑事。百十一师待打甲子山。甲子山就在家门口,我就叫着老赶一块去。他果然有些英雄气概,一口就答应了。可气概归气概,见识归见识。他这只家雀儿,竟然以为百十一师和十三团是一个部分。他老早就想着到十三团去。他常跟我说:“我打听过了,梁大牙和我同岁。”我还和老蒋还同岁哩!我不理他,觉得他是块邪骨头。
那天我们两个各怀抱负,赶着驴车上了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刚到风门口,就被张希贤拉丁的人抓去了,进了他的拉驴队。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看上的不是我这个老兵油子,而是老赶的车把式——还有他的那头驴。我们被抓去不久,张希贤就成了皇协军支队司令。
我们赶着驴车,为他们运枪运粮食,还见过一次鬼子兵。老赶见了鬼子兵,咬牙切齿地说:“长宁一家子,就是让这帮畜力祸害的。”
我真怕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又巴望着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后来他一见到鬼子兵,就两眼发紫,两脚在地上刨窝窝。我就在心里给他打气。大概是被他感染了,我心想:“我爹这辈子熬朵莲花不容易,我可不能玷污了他老人家‘出将帅村的淤泥而不染’的英名!更何况老子上次连自己人的浑水都没蹚,这次让我做汉奸,待以后有了儿子,那还不得跟狗姓?”于是我就偷偷跟他说:“咱们见机行事。”
果然,机会来了。我和张希贤身边的卫兵老郑搭上了话头。老郑温文尔雅,和我爹一样,是个百年不遇的正人君子。从他口里,我得知张希贤以前和张步云是上过一炷香的把兄弟。但那张步云不是个东西,我早就知道(迄今到老爷堆里一打听,提起“二师”,无不骂个狗血喷头)。我不知道的是他竟然吃人奶舔狗腚,明里抱拳暗里踢腿——不但吞了张希贤的部队,还杀了他的父母和五弟。再后来,他又在****和鬼子中间翻来覆去地咬,终于熬成了保安二师师长,人如其名,算是平步青云。
可是那张希贤就瞎菜了,熬了一沫子,熬成了汉奸,没看有什么“希贤”的靓影儿。可他心里是个好思想,闲着无事的时候,就捧着《水浒》骂高俅。
老郑是个门道人,他从外面打听到二师招兵买马的消息,就向张希贤提议,带人潜伏到张步云身边;又说中秋节快到了,听说张步云待到榆林中学去视察,可以瞅着机会,给他来个“荆轲刺秦”。我听了,心里自叹不如:“这才是有文化的!”
小说啊小说,你道这老郑是谁?便是后来大名响叮当的咱县武装部部长郑开来。他看上了我的嘴,也看上了老赶的腿,决定带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张希贤听说能给自己的父母兄弟报仇,就决定让我们去试上一试。
于是郑开来就带着我们十来个壮汉,离开了皇协军。我那时觉得他真辣害,救我们这么多人脱离了苦海。后来我才明白,那都是他的人。再后来,听说他们分批打入了二师的新兵连。而老赶经过老郑的引荐,如愿以偿地进了十三团,找和他同岁的人去了。我是老鸟恋旧巢,又回了百十一师。
没想到过了不久,我们两个部分就合兵一处,攻打甲子山。战斗打得比莲花山上的杜鹃花儿还漂亮。清扫残敌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顶天立地的个头儿。我看着他没头没命地向上打冲锋,一边冲,一边对着身边的几个战士吆三喝四。有个年轻的小崽儿不服气,使拗说:“没了,都被抢光啦!”
他一听就火呲了,脸红脖子粗的,跺脚大骂:“没了?扯恁娘的蛋!老子就不信了,百口汤里还喝不出个米来——给我打!照着狗娘养的腚锤子,给我狠狠地打!活着站着,死了埋了,跟鬼邪的拼啦……”
我心想:“你熬得倒快,手底下都有人了!”
他刚喊完,后面一个比他矮了一头的“四眼”就冲了上来。“四眼”噗地把帽子摔到地上,又蹦又跳,像只撒野的猴子一样,照着他的屁股飞了一脚,鼓着眼珠子,骂道:“娘了个球,你喊什么?”
我一听,心里就乐了:“哠呢个……啊哈!原来是披着虎皮耍威风,想过把当官的瘾啦……”
不过,话说回来了:小说啊小说,不是我打你的溜须,恁爷爷当年看起来,啧啧——真他娘的像个将军!单看那张黑得流油的锅铁脸,就像个身经百战的,没有一点新兵蛋子的影儿。
我再见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夏天了。接到军区命令,我们百十一师从甲子山挺近莲花山,夺回被张步云攻占的根据地。部队还没开拔,就听说了三关口大捷。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还在百十一师打嗝儿打盹儿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
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那个年代,群雄四起,红尘绿林,都谈交情;碧血黄沙,都论名堂。四三年的三关口风光满满,一仗打出了五个神天鬼地的英雄种。有道是:丁关陆郑邵,五虎拿下琅琊道。何为“五虎”——“丁奉先”丁达夫、“关龙逄”关汉龙、“陆人当”陆赶三、“郑霹雳”郑开来,还有“邵秀才”邵明士——“太古先生”称他们为“三关五友”。这其中陆赶三、郑开来和邵明士的姓上都有“耳”,三人又被称为“三耳朵”。
早在年初的时候,斯大林狠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退了槽,日本子一见伙计档子不顶用,热火烧心红了眼,狗急跳墙耍‘三光’,开始扫荡根据地,祸祸了不少村庄。打完三关口,军区就把丁达夫和郑开来调了下来,组建敌后武工队,打击敌伪顽。
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那个年代,伙咱莲花山区,一直都是十三团在咆哮,百十一师不过是老虎背上的翅子。不过——你想啊,没有翅子的老虎,那还叫雷横?
解放滨海区的最后一站打响的时候,我化名谷雨春(县志查无此人),跟着“谷厉害”谷凤鸣到了莫正民的独立旅作思想教育。泊里解放没多久,莫正民就起义了;莫正民起义没多久,张希贤的“拉驴队”也起义了——你看吧,我呆过的部队要么是明军,要么是弃暗投明(且随他那套美玉无瑕天衣无缝的说理)。
小说啊小说,你让我怎么说才好?我爹叫老炮,闷了一辈子,没想到在我身上响了。你又问我了(我发誓我牙关紧闭),这个响儿的动静到底有多大?我告诉你:我对着别人张嘴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耳朵都聋了,于是我就成了哑巴;可今儿我遇着了你——你不一样,你的耳朵里能跑飞机,所以我愿意开口,愿意讲给你听(我的水平仅限于在他看来的我的耳朵里)。
那一场仗打下来,老赶那次伤的不轻。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执意要回部队。医生奈何他不得,只好把他迁到了山东坡的临时驻地医院。我去看他时,趁着他睡着了,偷偷瞧了瞧他肺叶上的那个黑豆窟窿。我听医生说,就差二点一,那块炮弹茬子就要了他的老命。
我问照看他的两个护士:“你们看过他的心没?他的心是不是红的?”
那两个护士都是本地人,一个叫孙晓芳,一个叫宋晓逢,两个都长得美美的,像方开的石榴花儿。别的战士住院,都是一对一;他老赶住院,就太阳月亮两头明。照顾上无微不至不说,两个又都是口快嘴甜,一口一个“陆哥”叫着,正对了他的脾气,美得他不行。我问她们话,她们不搭我的腔,说笑着出了门,把我撇下,让我魂不守舍,浪费无数感情。我看着老赶,还是他看着顺眼。我心里松口气,对他说:“你还算可以,面黑心不黑,我没看错人。”
等过了十来天,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他的脸煞白煞白的,像是临到了无常。老郑悄悄地把我叫到门外,红着眼告诉我:“昨天夜里,一伙猹鬼子待偷着进村,刚到村头,就被老丁带着民兵打退了;本以为就此罢了,可不料想他们使了个调虎离山计,捉走了师部和团部。老丁性子火燎,不听我的劝,带着人去救,中了他****的埋伏,牺牲了。”
我一听,就忍不住骂他****的。我问他查出罪魁了没有。他说听手下人都叫他“阎总”。我刚待再问,突然就听见老赶在里面叫喊:“****的阎凤楷,我毙了你!”
我说:“阎凤楷不是学好了吗?”
老郑说:“狗改不了****,又投了张步云了。”
我心想昨天还在张步云的狗爪下,今天就掉过头打他的狗尾巴,光明寺的开山和尚也没他这等“落花随流水”的觉悟。于是我暗暗记着“阎凤楷”的名儿,待日后找他算总账。
老赶那一声叫喊,让他伤口挣开了线,在医院里多躺了四个月。部队上准了他的假期,让他回家休养。可他还是不安分,让我替他打听十三团的消息。我告诉他,关老爷磨了五天刀,十三团和六团用了十天时间,就把张步云的残余赶出了县区,东莲坊都是咱们的天下了;我还告诉他,立秋那天,斯大林派了一百多万苏联红军到东北,毛主席发表了《最后一战》的声明……我告诉他我知道的每一件大事情,他听了一声不吭。
后来高粱红,谷穗黄,日本鬼子投了降。上面命令说,要部队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我心想:“当年‘独在异乡为异客’,就连上个坟,也见不着点豆黄色儿;如今好不容易游回来,可不能再漂到关外去。”于是我就对营长说:“营长,我胆骇破了,手上拿枪不起劲儿。”
营长赏了我屁股一脚,给了我五个大子儿,就放我归山了。日本子递交投降书的前一天,部队就往关外开拔了,我徒步跑到县上给他们送行。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百十一师了,心里难受得就跟喝醉了似的。我回到村里,看看天,又看看地,眼泪滋汩滋汩地流,能温一大壶好酒。
我以为我的“后福”该来了,可福星压根儿不搭我的腔。我这一辈子无福无禄,本不求长远,却囊膪了个大寿。就从那个时候起,我不知道的事,就像敌人的炮弹一样,一颗一颗的,一茬一茬地,打到我的头上。
先是老赶神不知鬼不觉地成立了“司令部”;不但成立了“司令部”,还成立了“军部”和“师部”,就连“团部”也在打造中。看看他一家五口喜乐满堂,再看看我——光棍子鸟只孤飞,我就像吃饱了撑的一样,比一天不喝酒还难受。
再是从青岛潜来的国民党特务,和村里十八堂的地主沆瀣一气,搞得村里鸡犬不宁。他们这么一搞,弄得我整日价像只耗子一样,窝在狗洞里,不敢露头。为何?我也是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说暗杀团到处流窜,民兵也跟着发飙,把枪口对准老干部,子弹都飞到********的炕头上去了……我想我军功大,约计着他们待拿我先开刀;我又想老赶的枪法如神,他可以是面挡风的墙;我又想“司令部”是梁司令员呆过的地方,正所谓“贵人脚下无贱地”,想必定有什么独到之处。于是我就趁夜窜到了“司令部”求救。
我对老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患。”
他骂道:“你个后患无穷的东西!”
他这一骂,倒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了。打从他跟我干杯的那一霎时,我就知道了:只要他不死,我就有命活。我那个时候,比相信天王老子还相信他,一看着他,心里就觉着有谱儿。现在想来,真是邪了他娘的!
后来郑开来领着防特委和公安局的同志发动群众,站岗放哨,搜山清户,软硬兼施,德威并用,终于破获了敌特大案。杀地主,斗恶霸,还召开了千人大会,连张步云的副官盛祥斋都吧嘎了。而我是孙猴子进炼丹炉,一根毫毛也没伤着。火灭了,不谢雷公谢龙王。老赶虽然够能,但说到底,还是人家郑开来的功劳。
小说啊小说,不是我戳你的瘪脚,你但自有你外公一半的机灵,就不至于沦落到如今卖字求活的下场(他出言不逊,想学李太白醉着放浪)。听我的狼烟大话,你心要宽,不能当真气生,因为我是老讲——老讲讲的话,你得捡着听。怎么捡着听?大的不听小的听,多的不听少的听,坏的不听好的听。听到后来自然明,看在我梧桐枝子空老巢的份上,你就装一回孙子——咱爷儿俩的“陆双会”还得大张旗鼓地开下去。
说到这里,他像是真的疲倦了,躺在安乐椅中昏昏欲睡。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绿茶香气四溢,十分诱人。他手里的茶杯还未离开嘴唇,额头上的汗珠就如同豆粒一般,嘀嗒嘀嗒地滚落下来。
“他娘的鬼天儿,去去咸味儿,这尿珠子都能泡茶了!”他一边怨骂,一边用手巾揩了揩满头的大汗。之后又不断如带地哼哼了几声,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更是一动不动,活像一具没了人气儿的空壳。
我因为亲耳所闻,才相信这是一个刚刚讲完了一段往事陈情的人。我来时的希望已经随着他的侃侃而谈,茶水一般地淡去了。如今我心目了然,在无穷的回想里,把更多的希望,寄于他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