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生必有故事,凡故事必有人生。
——题记
第一章
读者,你听我说:我高堂清健,由不得远行;见识微薄,念不出真经。尽管我老讲故事,常谈人生,但这并不是我的启世箴铭。我好说什么样的话呢?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从小在日出先照的地方长大,受阳光的亲爱,我黑得吓人。父亲说,爷爷不敬关公敬门神,结果弄得天遂人愿——我父亲是出了名的“黑里俏”;我因为年少无知,经久近墨,欢天喜地地成了“慕你黑”(后来我想了想,觉得只有鬼才羡慕我的黑)。
出于某种炽恋于孽海情天的缘故,我会经常摸一下自己的脸,就像摸一张刚从鏊子上揭下来的煎饼。我喜欢摸自己的脸,因为它告诉我一些耻见于语言而可见于文字的事情:如果它发热,那是因为我回首童年时代,遭受青梅竹马的嘲讽,而荡漾出咬牙切齿的吁叹;如果它发烧,那是因为我想到几近而立,犹自守身如玉的悲凉,而爆动出捶胸顿足的愤慨;如果它发烫,什么气候都不是——那一定是因为有人在冥冥之中,拿他刚刚结束了“煤炭里的舞蹈”的烧火棍,来燎我的颧颊骨了。
读者,你听我说: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情趣高尚、灵性孤傲、思想浪漫,却生活在荒山野水里的人——我的进退维谷事。倘若让我素有真知灼见的乡亲们,听了我这样说话——说这样的话,他们又要捧腹哈腰,挤眉弄眼,摇头摆尾,指责我屁从口出,颠倒黑白:“不对,玍孩子说得不对!”
我怎么办?伸出巴掌打老天?我够得着么?我只得五体投地,作低头认罪状,听他们海讲天谈:不关太阳,也不关门神,恁爹黑得够呛——你青出于蓝(他们的语气抑扬顿挫,用词优美动人),是因为恁爷爷打仗打到了朝鲜,过鸭绿江时,春心荡漾,偷偷看了那些长得比金达莱花还要美上整整二十四个节气的风流娘儿们几眼。
这个说法,曾令我感动,同时又令我热爱。因为爷爷的确打过仗,也的确打到过朝鲜,重口同声,我也就信了的确是那么回事儿。不过,我很快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历史悠久的我(参考煤炭形成的必要条件),并未因着他们的肺腑之言,而放弃了对导致我大好年华光棍一条的根源的追溯。终于,皇天不负,厚土可怜——关于这个家族性遗传问题的探索,在和我那两小无猜的“小玫瑰”重温旧情的耳鬓厮磨中,我又有了新的发现。
那年农历四月中旬,我站在档案局门外的小饭摊前,拿着白花花的馒头,就像拿着白花花的银子一样,想到从初中到大学,已有六七年时间没碰过割麦的镰刀,禁不住心血来潮,归思涌动。当然,除了对故地河山的无限感念以外,我还有一蓖麻的私心。我待向那些像远离煤炭一样远离我的“色目人”证明:我之所以如此面貌,完全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原因纯粹,毫无杂质)。于是我掐个灵指,算准了时日,瞒着父亲,偷偷搭上了回乡的客车。
一个微风不雨的清晨,我依着大学时代的习惯,换上了我挚爱的白色运动装(去******衬托意味),出了家门,像溜腿的小狗一样,穿街越巷地呼跑起来。这样辗转了几个路口,便凝聚了众多诧异的眼神。我听到那冷电似的目光叽喳叫嚣,称道村里来了一个背景不明的不速之客。我眼中一阵焦酸,感觉像是被父母扫地出门的孩子,心里越委屈,视线上越不敢有丝毫的游离,急乎乎地向着前古岭的河坝跑去。跑着跑着,藤萝蔓延,荆棘丛生,竟成了绝路。
我四下张望,看到东北方向有一条蜿蜒小道,不及细想,拔腿即飙。小道的尽头是一片梨园。梨花盛开的时节已经过去。飞沙走尘的土坯上,依稀散落着星星皎白如雪的影子,泛发着淡淡的清芳。梨园的外围,稀零零地排列着几棵桃树。参差不齐的枝头上,一颗颗红堂堂的果子,蔓延出了荆棘圈成的栅栏,诱惑着过路的行人。
这时四下静得出奇,只听见风吹草动的声音。我强忍着喉头的焦渴,准备绕道而行。可惜我命中带水,放浪成性,向来没有慎独的作风。做贼的手刚伸出一半,突然听到一阵猛烈的咳嗽。这声音大概来自于八九十岁的年纪,像是经年的肺痨留下的病症。每一次艰难的吞吐,都透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恨意。我于是放心了,这声音没带任何警示的意味,他不针对任何人。但我还是疑心泄露了踪迹,感觉梨树叶百密一疏的缝隙里,潜藏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念到深处,便不敢再逗留,悄悄地按着原路,脸红脖子粗地折回。
父亲和母亲已在河坝上等候着了。我像个特务似的,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四肢发软,头皮发凉,冷血无情地闪躲着那些熟悉而又亲热的面孔。
在将帅村——我的家乡,多的是山地丘陵。因此无论播种收割,大都依靠人工作为。放眼望去,前古岭下,三五成群的少妇,钗横鬓乱,抹艳妆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田野间踱来踱去,宛如一座座流动的染房;六七个衣着光鲜豆蔻年华的少女,提溜着盛饭的竹笎,捋着羊角小辫,哼着乡歌俚曲,蝴蝶穿花般地穿过人海——弥漫的韭菜馅蒸饺和葱花油饼的香气,引来那些踩着月亮尾巴出工的光肩汉子们饥火中烧,大发怨言。
我耍花枪似地挥舞着镰刀,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着那一张张汗雨淋漓的苦脸,看它们面朝黄土,烦天恼地。我的心里顿时乐得开花,仿佛一个流浪异族的孤魂,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部落一样。我听他们在畤石上磨刀嚯嚯,就像在游乐园里,听孩子们吹响旋转木马上的风铃。风一吹来,那黝黑的上身好似抹了一层亮莹莹的铅粉,汗水一洇,一溜溜的,像潜水的蝌蚪,在脊梁沟里嗦嗦地踉跳着;靠近河坝的田埂上,几个光着膀子的娘儿们聚成了堆儿,有端坐着的,有互倚着的,有横躺着的,歪蹄泼脚,齐刷刷地朝这边飞眼走眉,手舞足蹈地调笑着。
我知道她们的视线在哪里,他们的指向在谁的身上——她们对我的锅贴面目和红鸾大事,比对自家的小厮还要关心。母亲心疼地扒拉着我种了麦毒的手,从衣领上取下一枚别针,将我指壁上密密麻麻的白疙瘩一一挑破,挤出淡红色的血脓。
我意兴阑珊,心疲手软,干脆把斗笠扔给父亲,走到坝堰的梧桐树底下,躺在稀薄的油菜花盛开的荫凉里,披头散发,坦胸露乳,用新鲜的芋头叶罩住与大地顺色的脸膛。太阳旺毒的光线像下凡的流火一样,透过错落的树叶,照得我眼皮发热,嘴唇发苦。只有半埋在黄土里的耳廓,享受着河水洇润的凉气,听馋嘴的爷儿们猫儿似的,巴巴地唏嘘着余味犹萦的荤腥。
太阳当空照着,我睡意正萌,突然听见一个兴奋的声音喊道:“快看,是老讲,老讲来啦!”这声音像是故人重逢,颤抖中充满着久违的期望。我掀起叶子的一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我刚才走过的梨园小道。
没有桂花的芬芳,这依旧是收获的季节。从我的眼皮底下,一双深灰的眸子闪过一道黄金的火焰;这火焰将一个红彤彤的身影和初夏的热梦熔为一体,大雨倾盆势的冲进我眩晕的脑海里,呈现出一个五彩斑斓的斗笠似的形状。倘若不是某种潜意识作祟——倘若我和他素不相识,我就会一眼断定这是个从未年轻过的人。他的容貌,他的眼神——甚至他的思想,都带着某种被岁月遗弃的沧桑性的痕迹。遗憾的是,这种痕迹里面似乎有意地跳过了某个重要的环节(柳树发芽的季节),衰老只是针对于白发和皱纹而言。我知道他就是人们口里传说的“老讲”了,我还知道我家和他家隐隐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看着他在一块收获完的地头上实铺大腚地坐下。在他旁边的地里,散落着十来个从五保户里出来的等待捡拾麦穗的老妇老鳏。我揭下叶子,迎着太阳坐起身,听他弹个鸣指,耍戏似的连说带唱道:“东山谢了一朵奇葩,西天回归一尊菩萨——观音转世啊!”
母亲做个鬼脸,趴在父亲耳边,低声说:“听见了没?他在给后梁胡四开路呢……”
我曾听父亲说过,后梁胡四是老讲的酒友。不久之前,胡四摔碎了陪伴他半辈子的青瓷酒壶,肚子越来越大,最后鼓得像即将临盆的孕妇,没多久便去“看东山”了(我们那里形容老人谢世)。前些天刚刚完了殡葬,今天是他的“头七”。我瞥了老讲一眼,看着他玉瘦花残的柔态,仿佛是浓妆的老生,好奇他在戏台之外是否也有招魂的本事,不由得将视线逼近了些。我看着他长袍一挥,像古时降妖伏魔的道人,牙关紧扣,嘴角生风,口里振振有词:
“咿呀嘛呼嗨呦喂,咿呀嘛呼嗨呦喂,咿呀嘛呼嗨呦喂……”
一个年轻后生打聊问:“老讲叔,又念什么咒唻?”
老讲呜啦了半天,蓦地睁开眼,头也不抬,指着西半天上的一道飞云,神眉鬼道地回答:“你说那个?哼,哈,哠呢个……那是太上老君的真经,观音菩萨的佛偈,一面步虚词连着九云诰,一面大悲咒通着甘露门。”
说完猛咳了两声。我心里吃惊,原来他就是刚才在梨园吓我一跳的那人。也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我禁不住向他多看了一眼。他的话音刚落,娘儿们堆里立时传出十来道叽叽咯咯的笑声。母亲偷偷指着中间穿着最少笑声最大的一个说,那是卖豆腐的胡二嫂,后梁“胡大彪子”的闺女,打小在梨园里听老讲的姑娘腔,板凳盘塌了十来条,弹得开柳琴,又能使高八度行腔“打冒”,“南锣”、“流水”、“四不象”板板在行。
胡二嫂的裤腿半挽着,大概因为长年日久推车的缘故,两条小腿磨砺得比她地里的爷儿们还要粗壮。只听她吭了口粗气,唏啦着嘴唇,拿着娃娃腔说道:“老讲叔,你学问高,给我剖个闷儿呗!”
老讲点点头,做个请势说:“但讲无妨!”
胡二嫂把头发往后一甩,抹了把脸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四叔把我领到郎门,指着岸上的一棵葭草对我说,他说……(提高了嗓门)……‘你看看你,恁爹伺候你这么大,爬豆点儿的名堂没挣来,净养了一窝飞机翅燕子头(我们那里都这么形容女孩),要你有什么用?’……(恢复原来声态)……我觉着他是在警我的梦——老讲叔,你说这是什么兆头?”她笑咧咧地看着老讲,挥舞着挛踠的右手,把背后男人的劝告打住。
母亲看着她身后那个瘦棱棱的“四眼”汉子,叹了口气,愁情满面地说:“小庄户人哥不容易啊,守着个‘孙二娘’,抬手打,张嘴骂,待要是个惆怅的,眼泪好攒能攒两水桶。”
父亲看着他儿时的活计档子,淡淡地说:“过江龙,不沾水,也算是熬炼出来了。”说完放下镰刀,把视线转移到老讲身上。
老讲仰天俯地,一双鹘鸰眼,上瞄瞄,下望望,冷不丁打个响指,接着胡二嫂的话头说道:“正所谓‘地不长无名草,天不生无用人’。万事万物,各有各的名头,各有各的用处——侄儿媳啊,你是红楼看多了,在三生石上犯了觉困,也想到梦里演一出吧?”
大家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他向来“所言极是”,便都纷纷翘起大拇指,点头附和。胡二嫂心宽体胖,乐得听他讲经,蹈弄着白玉手,顺应民心地说:“老讲叔,你所言极是啊!”
我听了心中冷笑:“你这个老朽,还真是本性难移!仗着有那么一套皮囊说法,浑身打嗝,满口呲屁,欺负谁没读过书怎的?”我站起身来,倚着树干,冷冷地看着他脱下鞋袜,把双脚放在麦茬上,像两把屠刀一样,来回地切磋磨蹭着。
“蜜生佬,都说你这个老祖会解事,今天我难为难为你。”
母亲像个解说员似的,指着那开口的妇人说,她叫“花脚猫子”,平日里走街串巷,腿脚活溜,一天能闯十八等门户;又说她下颌上挂着胆,嘴上又零碎,伙村的后辈,唯独她敢拿老讲寻开心。
“花脚猫子”乜斜了老讲一眼,咬咬牙,不等他回答,就舞弄着舌头说:“昨天夜里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五大顶子上着火了。那火烧得真大,把过担河的水都烧开了,把梨树园的树都烧红了……我的心烫呀!我喊——救火啊,救火!可是奇了怪了,我越喊,火越大,所以我就老实啦,老老实实等着火来烧我,把我的血也烧开了,把我的肉也烧红了……我等啊等,等得草急了,突然听见‘扑棱’一声——你猜怎的?水里飞出一只天鹅来。我就想啊想,天鹅怎么会从水里飞出来呢?我想肯定是我眼瘸了,肯定是只凤凰。我又瞟了瞟,还真是只天鹅。那天鹅扑棱着翅膀,飞到梨园上面,像芭蕉扇一样,呼哈呼哈,把火扑灭了……可是我却烧糊了!”
我一听,这是何方高人?快嘴李翠莲?不禁为这个梦叫了声好(且不论她是否故意编造)。同时又感到幸灾乐祸,望着低头耷拉角的老讲,心想:“腐儒,该有这一棒!能惹不能打发,熊了吧?”
我看着他缓缓地从裤裆底下掬起一小捧焦黄的麦穗,放到旁边一个老妇的篮子里。然后拍了拍手,把屁股往旁边的地头上挪了挪,呼哧着捯了口气儿。我以为他无言以对了,哪知他又高声说道:“太古先生有言道:‘庄稼地里不打粮,万般买卖死了行’。不瞒你讲,昨天夜里我也做了个梦,梦见咱老辈儿上的人了。他们排成梳齿子,站在云彩里,跳到月亮上,大声告诉我说,他们说……你快去看看吧,五大顶的麦子熟透了,一岭一岭的,一层一层的,灿亮灿亮的,金黄金黄的,像个开了花儿的聚宝盆……我一听‘聚宝盆’,闻钱眼开呀!往外一瞥,就看到月亮站在我头顶上,七个彩虹色的小人儿站在月亮头顶上。他们唱歌,跳舞,围着月亮转悠悠。我被他们转得晕乎乎的,闭上眼,一喘气,就闻到甘甜甘甜的麦子味儿;又一喘气,就闻到喷香喷香的饽饽味儿;再一喘气,就闻到一股寡苦寡苦的糊饽饽味儿。我睁眼一瞧,只见一只半大年纪的母猫,拖着一条红尾巴,漫山遍野地窜来窜去,从这岭窜上那岭,从这层窜上那层,一岭一岭的,一层一层的,透明透明的,火红火红的,像个抽了风的阴曹府,炸了锅的凌霄殿。月亮趴下了,小人儿也死得透透的,我的心也凉得透透的……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远水难来,唾沫不够,我听见一个人喊——救火啊,救火!可是奇了怪了,她越喊,火越大,所以我就没理她。我心想,梨树都待开花啦,我着急呀!一着急就掉到了河里。河里的水烫呀,于是我就扑棱;一扑棱,结果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天鹅。我心想,神啦!唐明皇显灵啦,来救我的梨园啦!我就飞到梨园上方,扑棱了两下,火还真就灭了!哠呢个,这可真是……她侄儿媳,看来咱俩虽然不在一个炕上,但做的是同一个梦呀……”
我听了瞠目结舌,看看“花脚猫子”,像是斗败的母鸡,单手扑弄了几下,拱了拱手,哼哈地笑了几声,就作罢了。
母亲轻叹了一声,略带调笑地说:“何苦来着?非要看铁杵变麻花,结果怎样?——拧了吧?”
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把脸一沉说:“小孩子家别打听这个。”
我于是猜到其中有不适合我这样的“小孩子家”听的事。我的好奇心像被蚊子叮咬的脓包一样,倏地胀起来了。我看到老讲望着眼目前焗了太阳油的金腾腾的麦浪,许久,缓缓地低下头,在身旁淌水渠的石板上磕了磕烟斗里的末灰。当那几个送饭的少女嬉笑着,打闹着,从参差不齐的麦茬间返归的时候,我再次注视着他,觉得孤独的朽木比繁荫的花枝更有精神。
老讲两手紧按着腿,一颤一抖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自言自语道:“得回了,家里忙得炸锅了。”
母亲笑着问:“哪里着忙了?”
老讲的视线绕过母亲,看着我——仿佛早已经注意到了,眼睛眯成一线,伸个懒腰,哈欠连连地说:“火烧屋顶雨打场,狗撵兔子狼撵羊;小厮屙在炕头上,你说着忙不着忙?”
母亲听了咯咯地笑。笑完了,又满脸愁容地说:“要是真有雨就好了,玉米花生都蔫了头了,老天爷不待掉一滴眼泪的。”
我抬起头,眼看蓝天白云,燕舞莺飞,果然没有雨信;又去看老讲,他的眼睛早就咬着我了。被我发现,就像被黑无常发现一样,赶紧瞥向西山(大概因为西天正红)。我以为他病入膏肓,油尽捻子干,一步挪不了二指,谁知他的步履竟然飞一般的轻健。刚走出一扁担,突然回过头来,、对着大家说道:“山边夜半一犁雨,你们都回去做个准备。今天晚上,龙王出海,月亮到东方迎驾,西面的天儿,会被云彩分成一百零八块,但只有一块带雨。”
母亲叹口气,望望父亲,苦笑着说:“但愿带雨的那块,能飘到咱家地头上。”
“要是不下呢?”胡二嫂笑着问道。
“天不下我下。”老讲一甩手,大步流星地去了。
我抬起头,满月举目可望。疲倦的黄昏衔着昼的一半,躺进了夜的浅海里。几个不堪重负的老农,晃着“咝咝”直响的烟锅,在将军岭上耽搁了锄头,吞云吐雾,梳齿子似的铺排而坐。我站在落日中央,透过漫漶缭绕的境象,看到在那疲惫的眼神中,浮盈着炽炽然汩汩然欲流欲淌的黄金色。在这黄金的色泽中,我回归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许多,眼神也跟着变得炯亮起来了。
后来我对外声称,那一天我并非一无所获,虽然满身黄土又忙碌不多,但那却实实在在地牵涉着我憧憬美的愿望——在一片梦幻神奇的大地上出一场力,栽一个精神可嘉的小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