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粟,时光如白驹过隙。屈指数来,先父辞世已经六年。
夜深人静时分,先父音容常浮现于眼前。而今吾已是望五之年,孔子云:“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篇》)。随着年长,愈发感到天命与自己有了一种特殊的关系,宿命之论,信夫!然而斯人已去,对先父的思念和缅怀却日甚一日。自此方知,天人之间是息息相通的。
慎终而追远,每与弟墓祭先父之时,无不慨叹“子欲养而亲不待”。盖因父亲刚刚于学校退休,正是颐养天年,乐享天伦之时,然天不假年,遽然离我们而去,心痛无比!
回忆儿时,我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习练绘事。初学范本是一册旧而发黄的《耕香馆画剩》,此书至今珍藏于我的书房,倍加珍惜。我的斋号即为“耕香堂”,曾撰小文刊于《书法教育·斋号自解》专栏。父壮年时性暴急躁,对我的管教甚严,学文习艺稍有半点偷懒便会施以拳脚,常至难以忍受。母亲无奈,只有暗加抚慰,可谓严父慈母。最美好的记忆是夜间父亲每每与我们讲些鬼狐神怪的故事来,讲完一段夜已至深,意犹未尽,央求再讲,父曰明日是要讲《水浒传》的!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想来在旧屋生活的时日该是我们全家最为温暖最温馨的日子。每每念及儿时的愉快时光,远胜今日!物是人非,情何以堪!
“心勿忘,勿助长”(《孟子》),哀思之情难消,恍惚间亦觉得父亲似乎尚在老家故土。
生命是如此的的脆弱!自先父团驾鹤西去,吾愈易感知恐惧不安,对死亡的思考与认识似也多了起来,必然产生对人生之迷惘与苦闷,视生命之虚无与虚空,故将此类所思诉诸以哲学与艺术时即会有一种对心灵家园的亲切回归,一欲超越人生的有限,祈望得到一种持久永恒的价值,选择艺术又何尝不是对生命自由的最好释放!当真正成为一名艺术家时,其痛苦又会比常人来的更加强烈和深刻。当通过某种艺术形式来表现和解脱这种痛苦时,这种表现必然是一种关于生命的终极归宿,人生终极价值、终极关怀下的痛苦象征。
王羲之《兰亭序》序文即是对人生虚妄和忧郁之嗟叹,对生命短促之无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借酒的暂时沉醉与麻木,只是缓解痛苦的一种手段而已。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其深解。王羲之书法之意象间又充分彰显出作者所处魏晋时代受老庄影响之深,其审美主旨归于俊逸、空灵、通脱,但以虚静、放逸、安顿现实生活为指向。王羲之三十二岁写就《兰亭序》,五十八岁英年辞世,如此短暂之生命,如此震烁古今的艺术生命,倘若不是一个对生命自由彻悟后的天才岂能成就如此之旷世经典。
再看颜真卿之《祭侄文稿》,苏轼之《黄州寒食诗帖》,无一不是对生命的追问,对人生的悲叹,然其对人生认识的悲观并非是渲染悲惨,而均是借文艺形式大成文化!
人生苦短,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所有这些痛苦的经历都是人类生命之历程和界限,这一切又岂是仅以理性的思考所能解释得了的呢?不妨从哲学的视角看王羲之《兰亭序》文化意义背后的悲观主义,在其悲观主义下对生命意志自然本性的流露也是对人生现实真正意义的直面与考量。因为,只有悲观主义方能做到对自身生命意志的不屈。因此,在痛苦和悲观中实质上包含着、自由、幸福对真善美的无限向往与追求。乐观主义往往有时忽视了对人的劣根性或对人生的黑暗与丑陋的揭示,故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我亦是无父之子-每至深夜独处时,常有一种落寞、懊丧、空虚的心绪袭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环顾四下皆然!再想到生死,顿觉因恐惧死亡而引起的价值虚无的自我意识,在自我与自卑的纠结中。“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庄子》)。见闻和经历多了,人世间众相均复归于善。庄子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嗟夫!
孔子所谓执其两端,死道与生道中互为化求,其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以圣贤之言而反省,努力追求一种胸襟与境界,追求与人为善,大彻大悟,不禁喜极而泣!我相信,善良是温润的雨露。善良有时很简单,也许只需谦和一点,包容一切,即可自我解脱。
在先父去世的前几天,当时我还在县里工作。一日,父亲让我陪他入眠,忽而告诉我在他死后丧事一定从简,不可铺张!不要为我添影响。我当即哽咽无语,潸然泪下。怎能忘记父亲在我怀中临终时眼角边的一滴泪,“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江淹《恨赋》)。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父亲流过眼泪,只有在那些艰苦岁月里为生活苦苦挣扎的背影。我年少即离开桑梓外出求学,少与他有言语上的交流。待我在外成家立业后,每每回到老家,父子之间似是陌生了许多,每次见面话也不多,他似乎也变了一个人似的,更多的是见他与孙女西在院落中摆弄些什么。如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情,即便是近在咫尺,他也会让母亲传话于我;有时我有些什么话要说,也是欲言又止,只好也由母亲代为转告。至今想来,万分后悔少了与他沟通。然而,由于儿时潜意识中的某种惧怕而形成的性格上的沉郁又怎能改变的了!至此,始信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论似有一定道理。而我真正从父亲身上才知道只有勤劳才能改变生活,只有奋斗才能改变命运!
据载,《兰亭序》已与唐太宗随葬于昭陵。后有明末清初洪裕死前嘱家人将其久藏而视其为命的《智永真草千字文》与《富春山居图》焚化为其陪葬。死前一天,先焚《智永真草千字文》;翌日,已神志不清,再嘱焚烧《富春山居图》。幸有其侄吴真度及时赶来将画卷于火中抢出,然卷前五尺已毁,至此《富春山居图》
分为前后两卷矣!凡此种种,事死如事生,古代丧葬礼俗已成定则。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论语·为政》)在安葬先父之日,我与弟捡掇了一些父亲文房内他生前常用的书画用具为之随葬,其中便包括父亲常用的名章。
我们对生命的认识与反省,是为了让一代又一代人都能勇敢地正视和面对生与死,寻找和创造更具生命意义中的生活形态。
珍惜生命,珍爱生活,从真实的生活中创造真实的人生意义,人类文化代有传承,生生不息……陶渊明诗曰: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使然!信然!释然!
辛卯中秋节后初稿于耕香堂,先后易稿于东北吉林市、山东莱州市、广西柳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