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本身就是很主观的。《红楼梦》里林黛玉告诫香菱说,千万别学陆放翁,入了那个门,一辈子写诗都脱不了俗气。她甚至还说自己尤其不喜欢李义山,除了“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一句。到了林黛玉这个地步,才真正可以谈文学。不然,你充其量知道陆放翁和辛稼轩都是豪放派,都能文能武,都带兵打仗,至于二人作品高下之分,你是说不清楚的。这充其量能叫对文学史有所了解,不能叫对文学有了解。李义山的诗作缠绵悱恻,动人至深,但也正是对文学有深入了解的人、有自己审美观的人,才可能说得出“不喜欢李义山”这样的话来。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取舍,有了一套自己的坐标系。
孔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告诸往而知往者,是学生水平;告诸往而知来者,是先生水平。
人贵在有自己的东西,不然是永远无法立住脚的。
野蛮战胜文明
春秋时期,礼乐制度保存最好的是鲁国,但鲁国很弱小。齐国的礼乐制度比鲁国差点,但国力比鲁国要强大。楚国是南方的蛮貊之邦,礼仪比鲁国、齐国不知差到哪里去了,可它把鲁国灭了。比楚国更加蛮貊的是秦国,而秦国最终兼并六国、统一了天下。这就是野蛮战胜文明的例子。
宋朝很文明,契丹很野蛮,宋朝打不过契丹。女真比契丹更野蛮,打败了契丹。蒙古比女真还要野蛮,打败了女真。明朝很文明,清朝很野蛮,清朝灭了明朝。
佛学中最艰深的是唯识学。《西游记》中唐玄奘去西天拜佛求经,求的就是唯识学,但是唯识大师唐玄奘不仅没有长生不老,而且活到六十二岁就挂了。六十二岁在佛教徒中算是短寿,在唐玄奘之前,梁武帝一边做皇帝一边信佛还活了八十五岁,而且还是饿死的,如果有吃的说不定能活到一百岁。梁武帝虽然信佛但是不懂佛法,以至于修了那么多寺庙却不知道待见达摩,正因为不懂佛法所以才长寿。
民国有两位高僧,太虚和虚云。太虚佛学造诣很深,五十七岁就挂了;虚云佛学方面完全没有建树,一心做和尚,活了一百一十九岁。不仅佛学如此,修道的王重阳,学术水平很高,五十八岁就挂了;张三丰没有学术水平,活了一两百岁。研究《易经》的邵康节,学术水平很高,六十六岁就挂了;陈抟没有学术水平,就是一个睡货,活了一百一十八岁。
上面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对于学佛、学道,如果以能否延年益寿作为检验标准的话,唐玄奘、邵雍、王重阳、太虚这些大牛都不能及格;而梁武帝、陈抟、张三丰、虚云则水平很高。正如鲁不敌楚,楚不敌秦,宋不敌蒙古,明不敌女真。
为什么宋不敌蒙古、明不敌女真?很简单,打个比方,我当年高考也算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那时候随便把我放到一个考场,我有把握超过十之八九的考生;现在再把我扔进高考考场,十之八九的考生能超过我。这叫做“势”。“势”的背后是“气”,“气”的背后是“数”。势是看得见的,气是在看得见与看不见之间的,数是看不见但是又确实存在的。气数已尽,所以宋朝有岳飞不行,明朝有袁崇焕也不行。
但是,并不是说文明就此完败于野蛮了。
来看另一组数据。秦朝尚武,统一了中国,十五年灭亡。元朝尚武,版图扩张到欧洲,九十八年灭亡。欧洲史上,亚历山大帝国尚武,版图横跨亚非欧,十三年灭亡。汉朝崇文,政权存在四百多年。唐朝崇文,政权存在近三百年。宋朝崇文,政权存在三百多年。
以上数据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谈及宋朝,你随便就可以说出一二三四五,谈到元朝,想半天——元朝有什么东西?唐朝的礼仪风俗,到了五代没有了,到了宋朝又彰显了。宋朝的礼仪风俗,到了元朝没有了,到了明朝又彰显了。而整个历史上,五代没有留下什么,元朝也没有留下什么,它们都是在历史的剧情中打了个酱油(打酱油:网络用语。表示与自己无关,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毫不重要的路人。)就不再出现的路人甲。
清入关,逼着汉人剃了头,大兴文字狱,可还是要读四书五经,还是要有科举考试,康熙尊崇程朱,乾隆到孔庙三跪九叩。如果不这样,清朝估计挂得和元朝一样快。清政权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仅康雍乾三朝就占了一半时间以上。过了这三朝,虽然还是清的政权,但汉人的礼仪风俗已经占主导地位。这种经历战乱和朝代更替而不磨灭的礼仪风俗就是文明。
文明很脆弱,一不小心就被野蛮战胜了,很容易就被革了命。但文明有一个特点,就是涅槃重生的能力很强。今天我们去陕西、湖北,是完全看不到当年秦楚遗留下来的痕迹的,除了地下的考古工程。但是去山东,乡里之间,还能感受到一些残存的齐鲁之风。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这就是对文明最好的诠释。
用诈的古书
今天朋友问我对陈抟说的一句话“乐处生悲,一生辛苦”怎么看,当时我下意识的反应是先问她是不是确定这是陈抟说的。后来我查了下,这句话出自《心相篇》,是伪托陈抟之作,是讲如何从面相、性格来看一个人一生命运的。虽然是伪托之作,但也相当给力。比如,“小富小贵易盈,前程有限;大富大贵不动,厚福无疆”、“开口说轻生,临大节决然规避;逢人称知己,既深交究竟平常”,这些话都非常到位。再如“欺蔽阴私,纵有荣华儿不享”,一个人靠欺蔽阴私爬上高位,虽然在世时可能没有祸端,但一定不会长久,所以纵然有荣华富贵,最多到了儿子那一代就享受不到了。比如张居正,身为首辅,死后很快被抄家;严嵩位极人臣,后来终于被扳倒。
我为什么下意识的反应是问这句话是不是陈抟说的呢?因为我了解陈抟大概不会写这种东西。而且,写这种文章的人,通常不会把真名留下,所以才假托陈抟。为什么不把真名留下呢?因为这种文章不是什么“好文章”。如果按照今天“好文章”的标准,有参考价值的文章就叫“好文章”的话,《心相篇》肯定是篇好文章。不过古代的“好文章”不是这么定义,劝人向善的文章才叫好文章,所以像《金瓶梅》这种还不算坏书的书,作者都不好意思属自己名字。
可能很多人会有疑问,为什么根据性格、面相来推断命运的文章就不是教人向善的文章呢?文章中随处是“处大事不辞劳怨,堪为栋梁之材”之类的话,不也是教人向善吗?
其实那都是表面现象。因为一个人的性格是不会改变的(能够改变的不是性格而是气质),所以,这篇文章最直接的用途就是教你怎样察人识人,而且教得相当到位。然而,一篇文章的直接用途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用途,最重要的用途是隐藏着的。对于《心相篇》来说,可能更多的是教你如何隐藏掩饰自己的一言一行而不被人识破。
比如说“处事迟而不急,大器晚成;见机决而能藏,高才早发”,这种话断然不会是儒家正宗门派说出来的。一般人可能看不出来这点,但明白儒道区分的人一定知道,儒家虽然也讲同样的道理,但绝对会换一种表达,而不是“见机决而能藏”这种赤裸裸地教你用诈。
儒家的学说都是告诉你一半,把好的一面告诉你,坏的一面自己体会。
而不是儒学正宗就没有这种忌讳。只要有价值的东西就敢写,不管是教人为善,还是教人权谋。今天有好多畅销书直接教人如何使诈,遗憾的是,那些作者本身手段就不咋地,多半连读者都忽悠不着,比起古代教人使诈的法子差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只是,古代那些教人用诈的东西流传的不多,很多都是口耳相传,不立文字。少数立了文字的作者也不好意思署上自己的名字,故而流传的极少,成为经典的更是少之又少。
虽然少,但也有。
大家很容易想到的可能是李宗吾的《厚黑学》,不过《厚黑学》还真不太算教人用诈的书。相反,它是把用诈的手段赤裸裸呈现给人看。李宗吾是装流氓,实际上不是流氓。不像今天的人,实际上是流氓,但总要装得完全不像流氓才好,暗地里使尽了各种流氓手段,明面上还至死不渝地、旗帜鲜明地摆出君子的立场。
真正教人用诈的经典算是《孙子兵法》。看这种书,好比一把利刃操在手中,初衷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但要保护自己,就难免伤到他人。而且,利刃在手,不伤人必伤己。好在《孙子兵法》开章明义,说明“兵者诡道也”,大大方方坦坦率率地表明这本书是教人用诈的。而且,《孙子兵法》主要是从技术的角度出发,就战争论战争,不谈别的。
还有比《孙子兵法》手段更高的用诈宝典——《鬼谷子》。和《孙子兵法》相比,《鬼谷子》就不算技术流了,它不是讲战争,也不是讲外交,就是讲如何玩权谋。什么战争、外交,根本上都是一样的,尔虞我诈而已。《鬼谷子》就权谋论权谋,如何阴别人、诈别人,讲得头头是道。虽然《鬼谷子》这本书已经是纵横家学说中的糟粕皮毛部分(最精髓的那部分是无法用文字流传下来的,这个道理《庄子》中讲过了),但懂其一二,就有如在权谋之术的修炼上打通了任督二脉,已经足以让权谋爱好者们玩得转吃得开了。看看苏秦、张仪这些人怎么用诈便可知了。
不过,《鬼谷子》还不是最经典的。还有一本书,《鬼谷子》和它相比也只能沦为“技术流”。这本书是真正的思想层面上的“用诈宣言”。完全不谈技术,只谈思想。这本教人用诈的爷爷级经典名字却叫做《道德经》,还有一个名字,叫《老子》。
我们总是说“老庄”,《老子》和《庄子》看似相近,实则有着天壤之别。《庄子》是完全讲“逍遥自在”的人生体验,是真正的“无为”;而《老子》,看似讲“清静无为”,实则是教人用诈。
《老子》书中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它讲“不争”并不是真的不想争,而是一种手段,最终目的是要争到其他所有人的前面去。《老子》讲“夫唯不居,故莫能去”,说到底,并不是真的不想要,“不居”正是维系“不去”的手段。这就叫做“阴”。
儒家懂不懂这个道理呢?儒家当然懂。但是儒学正宗从来不讲这些东西,也从来不这么教人。陈抟是道家,但陈抟是宗《庄子》一派,所以,《心相篇》也断然不会是陈抟所写。司马迁是儒家,他把这点看得很明白,他写《史记》是把老子和韩非的列传放在一起的。《韩非子》是教人用诈,只是《韩非子》是明着来,所以《韩非子》是法家;《老子》也是教人用诈,但《老子》是暗着来,所以《老子》是道家。所谓“黄老学说”,表面上是提倡“无为而治”,其实“无为”只是手段,背地里还是要有所作为的。
为什么说儒家当然懂这些道理呢?《老子》成书于战国之后,《春秋》成书于战国之前。《春秋》是孔子删述的,《春秋》开篇隐公元年第二件事就是“郑伯克段于鄢”。但是孔子删述的《春秋经》是不讲怎么个“克”法,而左丘明在他的《左氏传》里详细记载了这事:
段是郑伯的弟弟。段做了第一件对不起郑伯的事,郑伯说没事。段又做了第二件对不起郑伯的事,郑伯还说没事。于是段一而再再而三,越来越过分,越来越得寸进尺。郑伯看似很宽容,但其实不是宽容,是纵容。所谓纵容,就是在你犯小错误的时候,我当做没看见,引诱你犯中等错误;当你犯了中等错误的时候,我仍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引诱你犯严重错误;等你犯了严重错误的时候,好,我开始下手,彻底搞垮你,而且一招致命不得翻身。这就是郑伯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好一个“子姑待之”。“子姑待之”就是等着你把所有的赌注都压上来,所以,一开始不会那么轻易吃掉你。这就是“使阴招”。
儒家为什么知道这些东西却避而不谈呢?因为利刃在手,不伤己即伤人,所以要把它藏起来。
又回到《天龙八部》中的那段经典——为什么少林寺有七十二绝技却要把它藏起来呢?因为武功是用来杀人的,而佛法才是用来救人的。
还有一段经典场面——小和尚虚竹在少林寺打败吐蕃国师鸠摩智,看似使的是少林拳法,其实使的是小无相功。
就像岳不群,看似君子剑,其实是个大流氓。
蒲松龄的《狼》说得好:“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史笔马赛克后的隐晦基情(基情:超越一般友情但又未达到同性爱情的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同性间微秒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