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是我小学五年级同桌。当时,我以为他会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临近毕业,我报了一中,他报了二中。我花了好多天时间偷偷写一封长信,打算在毕业那天送他,开篇便引用李商隐的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封信没送出去。还没写完时,一天中午,信从课桌里掉了出来,我不在,被一同学捡到,拿到讲台上读,大家哄堂大笑,Y也笑。我很不好意思,就把信烧毁了,没再写。
几年后,Y转学到了我所在的高中,和我一个班。他留着公鸡头,穿着花裤衩上学。那时候学校的混混们有两个特点,一是走到哪都唱着周杰伦的《东风破》,二是只要说话就会加上发语词“儿吧”——“儿吧,下雨了!”“儿吧,‘王后雄考案’忘家里了!”这样的话从Y口里接连不断地蹦出来。我再与Y见面,连头都懒得点,我不知道当年为什么把他视为一辈子的至交。
小学五年级的同学,除了Y,还有个女生值得一提,她是经常和我互传纸条的R。我因没能和她在同一所中学,闷闷不乐了好几个月。忘了是哪年,我在读高中还是大学,在县城一个杂货铺看到R。我路过那儿买水,她是摊儿主,又黑又胖,在跟周围人搓麻将,大概已经辍学。一条狗跑过来往麻将桌下钻,她一脚踹在狗屁股上,骂了一句。那句话我如果写出来,至少有一半的字得打上马赛克。
我摇摇头,不是对他们,是对自己。我停下回忆,起身走到窗前。远望是北京的西山,雪后初晴,夕照正好。在京城,我住过上地、中关村、紫竹院、八宝山,那些地方离得并不近,可无论在哪里,只要西望,总能看见北京的群山,宛在眼前。即便你驾车向西走了好远,群山还是在你西边。
人看自己像看山一样。如果你能越过一座山,再回看山那边,一切都不一样了。你越不过山,山就永远在你的一边,你看什么都还和从前一样。其实,北京城三面环山。不过,只有当你站在高处,才能同时看见三面的山。许多老土著,在北京住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景象。
我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低头看楼下的小区。女孩已经不见,男孩也一个人慢慢向远处走。他要回家了吧?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凝望着那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背影从我视线里消失时,我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了。
越过一座山,是那时眼里的护身符,是现在眼里的皮带环,随之倒掉的是你的图腾。
生命如新,气象如旧
早上六点,我在被窝里蜷着,晨练的老太太从楼下路过,腰里的喇叭放着《最炫民族风》。她走过,歌声消失,我睡不着了,脑子里不断回放那旋律,单曲循环了一早上。经常如此,对面过来一个路人,哼首歌,他走过去,我忍不住跟着哼起来,甚至默默哼上一整天。
如果上帝突然把月亮拿走,它对地球的万有引力会瞬间消失。但人不一样,你把这个人拿走,他还会阴魂不散好久。“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把一块石头丢扔到水里,沉下去,波纹还在,要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同样,人无法在瞬间完成体位调整。
不然,就不会有失恋之苦,丧亲之痛。睹物思人,因为他的灵魂还在。归有光看见庭前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十年都忘不掉亡妻。“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苏轼看见竹子便想到亡友文与可,车过腹痛,是免不了的。在《旅程的终点》(网络著名的日和系列动漫。)里,八戒死了很久,师徒三人还忘不了八戒临死前说过的话。“那究竟是灵魂呢?还是幻影呢?”都是,又都不是。你可以把它叫做“集体无意识”,或者“阿赖耶识”(阿赖耶识:为佛法唯识学中的“八识心王”中所说的第八识,是本性与妄心的和合体,一切善恶种子寄托的所在。),但最简明的叫法是“余韵”。
人总要在余韵中停留一段时间。前天,L旅行回来,房间干干净净,衣服整整齐齐。我大为惊讶。他之前是衣服和书乱堆,沙发上、床上都是,一堆啤酒瓶倒在地板上。现在,墙上贴了2013年计划,看书、健身、交友……他跟我聊天,像变了一个人,焕然一新。今天中午,我再去他那儿,房间又恢复到了旅行前的样子。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堆衣服上说:“感觉没玩够。”我知道,旅行的疗效已经过去。他并不是要开始新的生活,只是余韵消失,恢复正常体位了。
陈绮贞在歌里唱:“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旅行只是一次追求新气象的尝试。因为,普通人经常无法独立完成自身体位的调整,必须借助别的手段。旅行,是个好手段。至少,一张打折机票可以让你的身体“在路上”,如同在日历上标出“明天是新的开始”一样。
某女和男朋友分手,悲伤了很久,直到找到下一任才止住悲伤。于是她后来每次失恋,都会第一时间找到替代者。就像水,沉下石头的余波仍在,有些人会等水面自行恢复平静,有些人会再扔一块石头消除前一块的影响,两波叠加、干涉,新波就把旧波冲淡了。所谓劈腿,在物理学意义上,就是托马斯·杨的双缝干涉实验。
但对于人生来说,这有什么意义呢?托马斯·杨的实验要求两条波的频率一致,假如你的前度,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人可替代,这个实验就永远无法完成了。他的影响不可能被干涉消除,只有自行淡去。如果他是随便一位就可以替代的,那你的生命又有何意义浪费在这种重复上呢。常人习惯于跌落在一套死循环中,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那就不是做双缝干涉实验,而是在做简谐振动,振幅慢慢衰减,最终,停在最低点。生命是以秒为单位衰减的,不可逆。庸人的生命,就在简谐振动中被耗尽。你有三起三落,也有七进七出,但你既不是******,也不是赵子龙。
庸人不可以原谅自己生活没有起色,所以要人为地弄出一些起色来。于是有了“纪念日”,有了历法。2012年12月22日,在历法上,是全新的一天,它宣告了“玛雅预言”的破产。2013年1月1日,在历法上,是全新的一天,它宣告了新年就此开启。但对于你来说,生活并没有因此更新。就算你去吃一顿大餐庆祝,拉上“好基友”去跨年倒数,许下愿望。可明天的太阳并不因此而比今天更明媚,甚至,雨雪还没有消失。你的生活、事业、爱情,每一样仍然在原来的轨道上。
对于普通人,新年新气象,只是一个愿望,是无法实现的梦想。我曾经把每一个有意义的日子都记得特别清晰,每一天似乎都是纪念日,每一天看起来都很不平凡。然而,它实在是平平凡凡的。我的生活,从未因历法上的意义而有实质性的改变。每一次从家里来到北京,我都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开始了。
Tomorrow is another day?No,tomorrow is the same day.(明天是新的一天吗?不,明天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