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梅斜跨在自行车上,没有下来,额上的汗水粘住了刘海,嘴里还喘着大气。自行车的后座上,胡乱绑着一台三线拷边机,前面车篮里,鼓鼓囊囊塞了一些花花绿绿的样衣。
“嘉梅,你这是哪儿来啊?这些东西……买的?”尤天兰疑惑地问。
“哪里是买的!”马嘉梅打断了她的话,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吧,富强厂倒闭啦!戴老板逃跑啦!厂里的东西都被搬空啦!”
尤天兰瞬间惊得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
“不会吧?”然而这个质疑却是如此软弱无力,只不过像是将要溺毙的人茫然中抓着了一根漂浮着的水草,根本就无济于事。因为,马嘉梅自行车上的东西,已经是很好的佐证。
“怎么不会?!这个戴猩猩果然是个猴子——呸,我看连猴子都不如!你看看——”马嘉梅扭头努努了嘴,示意尤天兰看看后面绑着的拷边机,“厂里的东西都快要被搬光了——除了工人,还有很多陌生人都在搬——你再不去,就什么也捞不着了!”
“搬东西啊?……”尤天兰有点犹豫。
“该死的戴猩猩,什么供电所要停电,我看他是早就打算好了的——东西当然要搬啊,马上要发工资了,人都跑了,当然是能拿什么拿什么了!唉,天兰,你怎么那么笨啊——不过你也无所谓,反正你就上了两天班——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先回去了,来得及的话我还要再去一趟,看还能捞点什么……”马嘉梅说着就踩着踏脚要走。
“你不是说富强厂生意很好,还是个金矿的吗?”尤天兰不死心。
“谁知道啊!刚刚在厂里搬东西的时候,我听他们说,说是戴猩猩的投资生意失败了,外面借了很多钱还不上了,昨天那帮人就是债主来找他的,听说现在还到处找他——”马嘉梅愤愤地说,然后又稳了稳自行车,把头凑过来一点,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要一万块买他一只手一只脚呢!”说完又缩回了头,声音又大了起来,“我看一只手一只脚哪够,要我说两只手两只脚都买过来!”
尤天兰忽然有点茫然,富强厂,恐怕是真的倒闭了,戴老板,恐怕也是真的逃跑了。而自己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工资多少,就又要失业了。
“唉,天兰,我不和你说了,真是倒霉,我这个月加了好几次班,自己算算也得有两千多的工资,这下好了,白干了!我要先回去把拷边机放起来——”马嘉梅说着,狠踩了一脚自行车,摇摇晃晃往前骑了几步,等稳当了以后,又回头喊了一句:“我看你还是也去厂里看看吧,能拿什么拿一点,两天也不能白上啊!”
望着马嘉梅远去的背影,尤天兰忽然有点醒悟过来,慌忙跑回家,这么大的事情,她得赶紧告诉父亲。尽管她知道,这消息对父亲来说,实在更加残忍。
而刚刚准备要走的隔壁蔚香,却并没有回去,双手环抱在胸前,远远地站着,多事地窥探着什么,像是等着好戏开场。见尤天兰跑了进来,关切地问了一句:“天兰这是谁啊?”然而尤天兰并没有搭理她,于是终于不甘地悻悻离开了。
父亲和母亲正在屋后挖红薯地窖,听了尤天兰的消息,父亲狠狠将铁锹插在一旁,一屁股坐在挖了一半的地窖边上,猛啐了一口口水,说道:“我就看这戴老板不靠谱……”而母亲则开始埋怨健狗舅舅:“我就知道这小子干不出什么好事……整天在外面混的人,能认识什么好人吗?”然后又开始唠叨父亲:“你还相信他这种人……看你那弟媳妇,还把他当宝一样……”
然而,靠不靠谱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埋怨与唠叨也已经毫无用处。一家三口在地窖旁边讨论了半天,去捞点东西,当然是好的,但是只上了两天班,似乎也不值多少钱。要是不去捞点东西,似乎也亏得很,至少大白已经卖了,卖了的钱也已经买了酒,而酒却确确实实是送给戴老板的,换回来的工作与希望,却短命的像阴天的阳光,只在云缝了露了瞬间的光芒,就杳然熄灭了。
最终,在母亲的敦促下,父亲决定与尤天兰一起去富强厂打探个究竟,至于要不要也像马嘉梅一样绑点东西回来,到时候再说。
当尤天兰和父亲赶到富强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将父女俩的影子在厂门口拉得很长很长。尤天兰还记得她与父亲第一次来的时候,几个舅舅还没到,上午的阳光很烈,但是将他们的影子照得很短很短,这似乎是个奇特的讽刺,又像是个冥冥中的预言,仿佛注定了她短暂的新生活与长久的旧世界。“富虽制衣”四个铁皮大字已经不再亲切,夕阳下也没有了回光返照的光芒,黑色,冰冷,毫无生机。
斑驳的大铁门敞开着,传达室蒙着灰尘的玻璃也新碎了几块,在暮色里露着深邃的黑洞。走进车间,一片狼藉,原本整整齐齐的两排缝纫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翻倒的椅子,破碎的机架,满地的线筒,和被践踏的样衣、破布、废纸。周师傅的工作台也早已不复存在,一匹白坯布像降旗一样被扯开,皱在地上,印满了凌乱的脚印。一丝不挂的人台横躺在地,断成了两截,没有面目的脸一如昨日的淡然,仿佛超然物外,荣辱不惊,仿佛对今日的境况,早有了预料。
玻璃办公室内,更是一塌糊涂,办公桌仰面翻着,招财猫笑着滚在角落,那日被洋气的样衣遮住的黑框牌匾已经跌落,“财源滚滚”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碎玻璃下安然无恙,沙发歪着,茶几侧着,几条女式内裤散落着,两个五粮液的包装盒富丽堂皇地空着。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又是如此不同。
落日渐渐隐没,最后的一丝血红穿过车间的窗户,给这宁静的凌乱添了几分悲壮。富强厂,是真的倒了。大白,白卖了。
尤天兰和父亲都没有说话,他们无话可说。环顾车间,已经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搬走,除了玻璃办公室门口的一台老式缝纫机。这台缝纫机在尤天兰第一次来的时候,还绊了她一跤。两人抬了一下,太重,抬不起来,父亲想拆了它,也无从下手,只好无奈作罢。
两人失落地走出车间,在最后的暮色里,尤天兰看见厂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瞧,那正是周师傅。
周师傅厚厚的黑发仍然一丝不苟,只是脸色落寞,看见父女俩,怔了怔说道:
“小尤……你们也知道了?”
“周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尤天兰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
“具体咋个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戴老板借了高利贷,还不清了,人家找上门来了,……就跑咯……”周师傅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说,“跑之前应该跟工人们说一声撒,就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也没多少钱嘛,还演这么一出……挺好一个厂,说没就没了……高利贷害人哪!”他指了指里面,接着说:“东西都搬没了吧?你们来晚了撒,听说上午就来了一帮人,开着卡车来的,把仓库里的一点存货全搬走了,值钱的机器也全拆了搬走了。下午工人也陆续得到了消息,但凡值点钱的都拿走了撒,——不过你还好,你反正就上了两天班……”周师傅大概想起来第一天他们拎着的黑色塑料袋,没有继续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反正就是倒霉吧——我去找找我的压料铁是不是还在,日子总还要过下去撒,用得着!”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别过尤天兰,摇着头走去车间了。
大门外,远处的街道上,亮起了几盏路灯。但在尤天兰看来,路灯在黄昏里显得格外黯淡,根本就驱不散这越来越浓的暮色。父亲说,反正医院不远,就去看看健狗吧。尤天兰知道,探病不假,问个究竟的意思也总是有的,毕竟,健狗舅舅是他们能触及到的,最有可能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医院里倒是灯火通明,问来了病房号,两人默然寻了过去。镇上医院的病房不多,所以并不难找,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健狗舅舅愤然骂娘的声音:
“******戴冲强,他倒好,拍拍屁股就跑了,老子这一刀就白砍了吗……哎哟……”缝了17针的刀口显然让他疼痛难忍。
“你别嚷嚷别嚷嚷,我这胳膊也打了石膏呢……”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健狗的话,尤天兰在门缝里瞥了一眼,说话的是勇哥。“虎哥也有一笔钱投在他那里,这老小子真不是东西,亏得虎哥那么罩着他,连虎哥的钱也敢吞了……”
“别说了……”一个沉闷的声音,尤天兰听得出来,那正是虎哥。
“虎哥!那老小子到底欠了多少钱?他不是挺风光的嘛?”健狗舅舅又说道。
“多少钱?少说也有几百万!风光?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资金一断就嗝屁完蛋!”还是勇哥的声音。
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先拿着养伤,我虎哥是不会让兄弟白受罪的!”这是虎哥的声音。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啊虎哥,您可真是仗义……”二婶也在。
父亲拉了拉尤天兰,示意她离开。于是,两人终究没有进去,因为探望与打探,都已经没有了意义。虽然,尤天兰并没有听明白戴老板到底玩的是什么花样,但是,听起来,病房里的人,也确实被戴老板摆了一道。甚至,平日里的情谊,或许根本就是钱财的交易,亡命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他一枚保帅的弃子,一面挡刀的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