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渐黯淡,东方鱼肚白。
尤天兰只睡了几个小时,就已经起来煮好了早上的粥。灶上的残羹冷炙还很多,昨夜弥漫的烟味也尚未散去,这让她觉得昨天是如此真实,而今天,又是如此充满希望。她渴望工作,她渴望新的生活,她渴望扔掉羊草篮子,她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这与学历和经验无关,这与卑微和贫贱无关。这与羊的膻腥,草的污秽,也无关。
二白独享着尤天兰洒落的青草,忽然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妩媚,洁白的羊毛轻泛着柔和的光芒,微凸的犄角昭示着别样的青春。尤天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夜未见,二白,好像变漂亮了。
当父女俩换了体面的衣服,拎上黑色塑料袋的两瓶五粮液,骑行在沐浴着朝阳的乡间大道,28寸的自行车除了车铃矜持不响,其他零件都合奏了一曲欢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路过镇上的汽车站的时候,他们还看见了村东阿花的父母,两人神情有些焦急,正伸长了脖子在等那辆唯一的长途车。尤天兰忽然觉得有些扬眉吐气,远远地跟他们挥挥手打招呼,但是他们却只顾等车,并没有回应。
到达富强厂的时候,正是八点钟。斑驳的大铁门关着,间或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工人跑进旁边的小门赶着上班,这让尤天兰想起父亲在夏天投到河里抓龙虾的罾子。小门旁边的传达室并没有人,蒙着灰尘的玻璃甚至还碎了几块。外墙上挂着的铁皮铸成的“富虽制衣”四个大字,仍有些气势,尽管颜色发黑,没有了最初的光彩。半边“弓”字掉在墙根,杂草虚掩,无人问津。但是毕竟,这名字听起来还是很能赚钱的。
然而,约好了的健狗舅舅还没有来,勇舅舅虎舅舅也没有来。
于是父女俩就杵在厂门口,拎着两瓶酒,耐心等待。深秋的阳光渐渐将父女俩的影子挤短,偶尔吹过的风带来几片枯叶,这竟让尤天兰感到了一丝寒意。
十点钟,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由远而近,看起来面目和善,厚厚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不太自然,像是戴了一顶奇怪的毡帽,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是个斯文人。他在门口停了下来,操着外地口音好心地问:
“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没什么事。”父亲犹豫了一下说。
“你们是要找人吗?”斯文人又问。
“我们……等人……”父亲起初大概是想要说找人的,但是,找谁呢?戴老板吗?自己又并不认识他,而他当然更是不认识自己。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卷着尘土疾驶而来,一脚急刹让车头在阳光下颤了又颤。驾驶座上跳下健狗舅舅,仍然斜叼着香烟,缭绕的烟雾里眯着眼睛,提了提裤腰喊道:
“天兰,你们到了啊!”
后座上,勇舅舅虎舅舅也推门而下。
父亲顿时像是遇见了救星,不再理那个斯文人,三不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刚到,刚到,虎哥,勇哥,你们来了,真是辛苦你们了……”
虎哥点了点头,斜眼瞧了瞧尤天兰拎着的黑色塑料袋,说道:“那就进去吧。”于是就往那厂里走去。
那斯文人竟也认识,恭敬地叫了一声虎哥。
虎哥应了一声,说道:“周师傅的发型是越来越**了啊——”然后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周师傅今天迟到了啊,你又没老婆,晚上应该睡得早啊!”
周师傅被虎哥勾住了脖子,只好紧走了几步,以跟上他的脚步,又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毡帽样的黑发,像是怕被搞乱了发型。讪笑着说:“虎哥又开玩笑了,早上去给老家的儿子汇点钱,汇点钱,要交学费呢,我跟戴老板说过了,说过了……”
虎哥打了个哈哈,又说:“迟到也没事,虎哥罩着你,有机会我跟戴老板说说,让他给你涨工资,我再给你介绍个老婆……不过下次你要再给我做件西装,周师傅的手艺是没说的!”
虎哥松开了周师傅的脖子,在他背上使劲拍了几拍。
而周师傅,只是嘿嘿笑,没有说话。
尤天兰和父亲跟在后面,自然更是没有说话。
车间的门敞着,地上满是各色的碎布和凌乱的线团。十台缝纫机排了两行,“哒哒哒……哒哒哒……”高速运转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尤天兰听来,既新鲜,又悦耳。几个工人只木然地抬眼瞧了一下,又低头专心踩起了缝纫机,架子上的线筒骨碌碌转着,像极了一个个不知疲倦只知旋转的提线木偶。穿过两排木偶,车间的最里面,有一间玻璃隔成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了几件样衣,样衣倒也洋气,只是遮住了一块黑框的牌匾,以至于牌匾上只露出了三个大字“财源滚”。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纸箱上耷拉出几条女式内裤,这让尤天兰有些面红耳赤。茶几上一本发黄的《服装裁剪入门》破旧不堪,烟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沙发上散落着报纸和几张名片,办公桌上,一只招财猫笑弯了眼睛,只是招财的猫爪,似乎已经垂在那里很久了。
肥头大耳的戴老板,正仰面坐在那里。由于没有脖子,一条小指粗的金项链几乎是戴在下巴上。
“来了,小虎……”戴老板并不起身,只指了指沙发,“坐吧,都坐吧。”
沙发只能坐三个人,尤天兰和父亲有些缩手缩脚,只好尴尬地在旁边站着。健狗舅舅坐下又站了起来,屁股上粘了一张报纸,像是刚从厕所出来,他一边媚笑着对戴老板说:“戴老板,您家大业大,我外甥女想到您这儿讨口饭吃,人是勤快的,你让她干啥都行……”一边又望向他兄弟的兄弟,“是吧?虎哥……”
虎哥欠了欠身,窝在沙发里没有动,只是说道:“戴哥,人我带来了,你就赏口饭吃吧!”
还是父亲识相,从尤天兰手里夺过黑色塑料袋,紧走了几步,在戴老板硕大的肚子旁弯下腰,将两瓶酒塞到了桌子底下,还故意将塑料袋拉下了一点,露出里面富丽堂皇的包装。然后又赶紧退了回来,哈了哈腰说道:“是,是,戴老板,我女儿很勤快的……”又不停地向尤天兰使眼色,大概是要让她说几句话表表决心,但是尤天兰竟一时语塞,憋红了脸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戴老板很大度,瞧了一眼尤天兰,哈哈一笑,说道:“虎子,你也给我来这一套,还带什么东西来……行了,明天来上班吧,我这里也不多她一个人!嗯……就先给周师傅打打下手吧!明天来了直接去找他吧!”
健狗舅舅听到这里忙绕过茶几扯住尤天兰的衣袖,语重心长地说:“天兰,周师傅可是镇上有名的打样师傅,戴老板让你给他打下手,那可是要培养你呢!还不快谢谢戴老板!”
尤天兰忽然感觉似乎受了莫大的恩惠,终于从嘴里低声憋出几个字来“谢谢……戴老板”,而父亲也好像如释重负,跟着说:“谢谢戴老板,谢谢戴老板!”看起来,似乎激动得要流下眼泪了。
“虎子……”然而戴老板并不应承父女俩的谢意,只是说:“人就留我这儿干活,没问题,……但是最近不怎么太平,你可要帮我看着点……”说到这里,又回过头瞧了瞧尤天兰父女。
健狗舅舅忽然心领神会,赶紧拉着父女俩往外走,“天兰,戴老板要培养你,你赶紧跟你爸先回去,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来上班,厂里没人会欺负你的,舅舅给你罩着呢,好好上班……”父亲扭头想要再谢谢虎哥勇哥,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被推出了玻璃办公室,尤天兰还给摆在门旁的一台老式缝纫机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
出了富强厂,父女俩都长出了一口气,感觉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尤天兰回头看了看“富虽制衣”四个大字,忽然心生亲切,浑身暖意,风是轻的,天是蓝的,而生活,大概也要变新的了。
到家的时候,已是中饭时间,母亲听完了汇报,也很高兴,但是高兴之后,却有些神秘地说:
“知道吗?听说村东的阿花,死了……”
父亲正在洗脸,尤天兰正打算去给二白喂草,两人齐刷刷停了下来。
尤天兰惊讶地啊了一声,退回了屋里。而父亲却停了片刻,说:“老娘们别瞎说!”于是又抹起了脸。
“我哪会瞎说,是隔壁蔚香跟我说的……”蔚香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嘴巴,但是消息向来倒是准确的。
“听说是昨天后半夜,阿花学校的老师打来的电话,说是吸毒吸死了,让她家里人赶紧过去呢……”阿花的父母,尤天兰确实在镇上看见了,打了招呼,但是他们没有回应。
“蔚香说……”母亲看了一眼尤天兰,又压低了一点声音,“蔚香说,死在床上,没穿衣服呢……”
尤天兰又啊呀了一声,但内心的震惊,又岂是一声啊呀那么简单。阿花,有着多么美好的未来,考上了大学,去到了大城市,能够见识红的灯绿的酒,毕业了还能分配工作,坐在办公室里就能拿工资,这样的幸福几乎已经唾手可得了呀。但她才去了多久,如今,居然已经死了!
而父亲,晾好毛巾,低叹一声,啧啧了几下,说:“这孩子,不是蛮要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