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凉风习习,我跟着那白衣服的家伙在寻欢馆最高的楼顶上举坛子灌酒。
最开始都是无话可说,就是抱着坛子灌,不一会儿,看下面的夜景就成了一上一下两想对应。意识一点点地消散可又维持在勉强还能知道自己是谁的边缘。每次喝酒的时候这种时候是最好的。
花看半开,酒至微醺。
酒香一点一点地令人忘记一些凡尘琐事,你只能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和找一个地方喝酒的原因。醉眼迷蒙地时候看楼下城里逸散的灯火,然后一点一点地变得不甚清晰,遥远地像是九霄云楼。身轻似羽。仿佛逍遥于天地。
近地的天空出现一个类似的重影,像是海市蜃楼一般,飘摇着不甚清楚。以前和师兄喝醉了躺在山顶上看星星,渐渐地意识就消散了不由人管。师兄最开始发酒疯,对着那山底下借着风力气运丹田地大吼一声“——吾欲娉内!吾欲归妻!我想娶媳妇儿!……”
本来是各发各的酒疯,却被他这么一嗓子吼下来有些激动,也对着那山脚下大声吼出了自己的想法:“——师父,我要超过你,……然后拿荆条也整你一次!……”可是后来,原先以为我们已然入睡,正在和无涯老头儿偷偷摸摸煮溪里钓上来的鲈鱼的师父就气急败坏地出现了。然后,算了,不说这些人间惨剧了。
喝得半醉不醉的时候,我突然就问旁边的白衣服家伙。他就连喝酒的时候背都挺得笔直,像是一张永远绷紧的箭弦,只有眼神涣散,知道是已经半醉不醒了。问他为毛要在食物和酒里下毒,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他说:“没办法啊,杀的人太多了,不这样不行呐。”我当时很不理解为毛他要杀那些人。像我这样仅仅是少少地拿走一些人的财物留下他们小命,方便下一次没钱的时候可以再翻墙入室地去拿取,何苦害人性命,溅一手的血。
也许是喝多了,他的嗓音有一种出世一般淡漠的疏离:“因为有时候你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你呐。尽管活得不甚如意,可就是不忍心去死。”酒的影响下,我说话也不怎么经过思考,甚至暂时忘记了眼前这人是擅长使毒的身份不明人。说:“你他娘的过得这么有钱都不用偷了还敢说过地不如意?!”一想到我有时没来得急去探财还得睡桥洞的悲催忍不住给了他一拳。
他淡漠地笑笑,又说:“虽然有时候,因此而死的无辜人的确多于来生事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眨都不眨,似乎在谈论一个跟他无关的故事。我猜那些因此而死的大多是我那些习惯于夜黑风高行动的可怜同行。
然后,他就自顾自地,半是梦呓半是陈述自己的过去,声音淡地像是春山。
大概是十六年前,一个小屁孩儿。因为自己在族中排行不上不下,既轮不到自己掌管家族实务,又比较热衷于吟诗作赋。所以喜欢在每一个日沦西山的薄暮,从院子里西边的围墙下一个狗洞处钻出去,跑到离家不远的山坡上,爬上一颗永远没有开过花的大海棠树上看西天变化的火烧云。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在东方的天空上居然也出现了如烧炭的颜色的火烧云。他感到很奇怪,就在那树上一直坐到初星始生才回去。
残垣颓壁,废池乔木,祝融余燹。
曾经的家,变得火星犹在,漫空飞舞着燃烧殆尽后的劫灰。空气中弥漫着烟味,血味,汗味等等令人恶心的气息。几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有些变成了一动不动的苍白僵硬的尸体,有些挣扎着在火光中扭曲或爬行,地上有一道道血留下的印痕,像下了一场红色的大雨。
全家满门,仅余他一个活人。
他看到,他爹曾经抚拍他脑袋的手,护着手下一行血字——杀我者,方世坼。他不知道什么江湖恩怨,商场敌谋,他只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不在这世上,相反,一个叫方世坼的人还活得好好的。
后来,机缘巧合,一位毕生侵淫于毒草邪虫的医生,不想自己油尽灯寂之后所得心血也从此消湮于世,将他收之为徒。那医生云游四海,摇玲为医,将他视如己出。
本来他在自家还不怎么受待见,也消磨了一些偏激的性子。偶然一天行医结束后他还能在欸乃水声的木船或者漏雨丁丁的砖石古巷,读一卷诗书。那位医生曾对他说,报仇固然不能忘,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活着。
后来医生死了,是因为得病。医者不自医。这是一个医者的悲剧。留给他的只有一本毒经,半卷医书。对着毒经,专注于各种草药毒虫的性状用量多少与其效果。
在这路上,他倒也结识了一个用剑的朋友,对坛敞饮,仗剑江湖,也是快意安然。只是最后,大仇得报,曾经相约月下涧边一起喝酒的人,却死了。
他能毒人,也会医人。只是医人的本事远不如毒人出名。报仇就得杀人,杀人就有他人为所杀的人报仇,就算是最大奸大恶之人也有九族亲朋。他不杀人,人便要杀他。杀的人多了,也便有了心狠手辣之名,这以后,再无对饮之人。
然后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以前我酒量不错的,喝个两坛下去,号脉写方都不会误事,现在,太久没喝过了,才半坛,就醉了……”
我不由得拍了拍他肩膀,说:“哥们儿,你真惨……”原来如果不是鹤觞没有喝够才去打他那壶桂花酿的主意,我大概已经和那些找死的同行的结局是一样的吧,魂在九幽,然后畅谈职业技巧。我觉得我稍微能理解他的心理,当年没见识过不夜之城的火树银花,把那山上隰岸漫天飞舞的萤火虫都稀奇地捉回去装在干净的蛋壳里。
而他,把一壶酒专门放在外面,放地酒水都失了一半了居然只是想找一个喝酒的人。
他又笑:“也没什么,就是没人说话而已。”然后,就靠着檐角,闭上双眼,像是沉沉睡去。
我酒量其实还行,喝了大半坛后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么一个。于是想起这个白衣服的家伙以前没人喝酒的时候一定看过月亮,百无聊赖。
江月何年初照人。实际上月亮应该是最为薄情的东西,月若有情月亦老,可它偏偏几百年甚至几千几万年都是一副一模一样的样子,甚至远在人类未曾出现之前,远在所有人都归于尘土之后,它永远都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人的生老病死,于它来说如似蜉蝣薤露。
我把还剩的小半坛倾了一些从檐顶上往下倒去,晶莹的液体从此散在一片灯火迷离间,只有些些酒香。尽管事不关己,却罕有地感受到一些,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