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府前笔画分明,略微有那么些龙飞凤舞的汉字牌匾之上清清楚楚的“奉天侯府”四字,我不会认为这里就是这奉天城最高的政治军事中心。
原因很简单,单是透过那尺余厚的朱门,就听得到那侯府之内丝竹管弦的悠扬。再想得深些,似乎就见着那朱门内长袖几舞,衣香鬓影,雪肤花颜。完全想不出就在这么几刻钟前,奉天西城还一片狼烟烽火明彻,壮士思勇匹夫成奋地准备一死为家国。
我打算溜进去。
东北墙的交界处有一棵沿着墙生长的老树,看叶子的形状似乎是梨树,横斜的枝干直直地沿伸到了墙外,我不由得觉得这奉天侯府一定是太久没被人偷过了,就连这般易得下手的道路都不加以防范。于是当下翻身上墙,就要顺着这老梨树梭下去。
说起来这盗兵符是一项很有技术含量的活计。早些年就听得师父讲过战国有信陵君窃符救赵的英勇之行,更兼这朝堂新立时分根基不稳,有开国皇帝一个江湖旧友窃得兵符转了战机才稳了这江山。于是各位天桥下算命的,茶馆里说书的,街口巷头里拉二胡的,都喜欢对这么一段先朝的秘史添油加醋,在这熏陶之下,久而久之,我就觉得这盗兵符完全就是一为国为民侠义无双的好事。于是当时王八行请求我去盗那兵符时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
刚才立在琉璃瓦修筑的院墙上看到这奉天侯府一部分大致的轮廓,就看见在一堆平矮的楼瓦院墙中一座堂皇富丽的正殿,丝竹管弦最为奢糜嘹亮的地方。顺着正殿的方向再向北望,就看见一座仿七层浮屠的小塔。王八行曾经已他那配上一柄灰鹤羽毛扇子就能到天桥底下摆摊儿算命的江湖术士语气跟我说,那足以调动半个奉天兵力的虎符就被几根儿檀木香笼着,贡在那仿造的七层小塔里。
于是摸察,踩点,揭瓦,敲砖,定绳,放线,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再一个仙人采桃,那只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兵符就直接被我系在裤腰带上。一边上房檐一边不由得慨叹这奉天城里民风着实是纯朴,兵符如此重要的物件不贴身保管也就算了,可他居然能放置于宗庙祠堂,不加设防,比我去偷一小户人家的买布钱都比这艰辛——因为那些黄白相间的田园家犬。
彼时,那祠堂之内一片静寂,仅有远处从正殿里传过来的极飘渺的竹笛声,幽寂的夜色透过来令这仿七层浮屠的祠堂更显几分诡异。身为一个贼,我本就夜间视力极好,此刻借着半分天色,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搁放鲜果的神案上供着名为“先大人吕凉蒙之位”,若明若暗的几星燃香闪烁着,更显地神鬼张道。
还时不时一阵穿堂风扫过,更令我明确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寻思着这兵符如此好盗,王八行那边也不像是舍命相搏的存亡之间,不如去那正殿见识见识何谓贵胄何谓钟鼓馔玉之家。打定了主意就往那正殿的方向旋过去。
奉天侯府极大,进来之后如果没有如我这般强大的记忆能力估计会找不着出路。但见这周围山石楞嶒草木臲屼,竟有一种沉沉暮气的淡然。
改不了贼性地捡了一条能直通房梁的小路,像一只大壁虎一般趴伏在房梁上,然后贼眉贼眼地打量这侯府周遭的物什。或是看这堂前一人半高的描金山水彩绘拿到书画交易市场上值得几百两银子,或是看那白水晶攒成的绣线菊神不知鬼不觉的掐它一朵应无伤大雅还能换我近一月的酒钱。
我不由得再次慨叹,这他娘的大户人家果然就是大户人家,一个横梁就宽敞得能够跑马,还极尽风雅之能事地在其上雕绘了人物花鸟山水的纹饰,附在上面直磕碜人。最令人发指的是横梁上面居然还能一尘不染地比我脸还干净,让我怀疑是否是因为知道有贼的缘故特意在此处布下地罗天网就等人来钻。
华灯碍月,飞盖防花。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但见一弯清浅的引水石渠自大厅东南横亘绵延至西北角,南面几张大红木的圆桌,之上所陈展眼望去近一半都是不识的果品佳馔,几桌的人或把盏交谈甚是欢快,或浅斟低品似是在回味酒香,或是色眯眯地打量石渠北面木架台上歌舞正兴的演习曲艺的女子。
正是二八佳人,豆蔻年华,又是一色水青天碧的竹丝刻缕衫,或横奏竹笛,或抱掩面琵琶,或执水青牙板,抑或是清唱一曲黄莺出谷般的江南小调。这奉天虽说不是什么绝域边陲,可在这黄沙弥散的地方突然来这么一曲小调也还是一种别样的奢侈。
就在那曲江南小调结束在其中一个女子拖长的绵柔侬语中时,那几盏照明的大灯蓦然间灭了。
大堂正殿倏忽之间变得比刚才吕家的宗庙祠堂还要恐怖上那么两三分。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莫不是这奉天侯府的人发现有贼给闯了进来,特地打算灭了灯好抓贼不成。于是我呲着牙冷笑,心说跟我比夜视,就你们这点儿道行估计还不够。却又见南边坐席上的人不慌不忙没有半点捉贼之意。该喝酒的照常喝酒,该吟赏风月的照样摇头晃脑,该证明食色性也的照样瞅姑娘瞅得比我还贼眉鼠眼。
抱着横梁像下面瞅去,凭借着那么几盏飘在石渠上的莲花灯,勉强看见远远地过来一个人影。
先时,是一阵虚无缥缈的香气,若有若无如空气一样的稀薄但你却又能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它的存在。然后再一寸一寸地展示它的清逸,浃肌沦髓。是荷香。
就连下方扯淡谈天本该见多识广的贵胄此刻都停止了交谈,我听见一个杯子触地,所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来人逐渐看得明晰。紫衫,未见其人,就先听到她腰间所佩戴玉玦之间清越的激吟,还有一阵即使隔得像我这般远依旧闻得清楚的荷花香。
那一刻间,丝竹寂管弦静,静地几乎听不见呼吸声——似乎天地等着她回首时的惊鸿。
??????紫衫,淡青色披纱,环佩玲铛。她走得不慢,却正好能令合乎音律的步调响彻在这正殿上由金迷纸醉堆就的十丈软红罗尘。像是罗刹寺庙的晨钟暮鼓,像是一阵法师讲授无上道义之后从天而降下的一阵曼陀罗的芬芳。
???????旧时在师父偷藏宫闱秘事的山洞里消磨时光,无意间看到一本缺了名字的书上有这样的关于“返魂香”的记载——西方有异树,状类枫而叶青……时人以其制为香,大如卵枣,异香缭绕三日不散,嗅之可生死人,故又名返魂香。
????????那时我鼻尖所缭绕的并非什么异国神异枫树提炼出能令死人复生的异香,而是山洞石室里一种天然纯粹的腐菌朽木的潮湿味道,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世间有香可生死人,那纯粹是编书之人吃饱白饭瞎扯淡。子不语怪力乱神,于是从来就把这些描写斥之为无稽之谈。
???????然而现在,我开始相信由那本书边缘泛了黄的老书的记载了。这世间果真有这么一种香,销魂噬骨,不仅让我沉醉于这种香,更差点让我忘记何为师兄何为残影何为君乱戈何为奉天侯府。
????????直到很多年,沧海之后再难为水,我也偷过大富人家的紫檀麝香樟脑佛手,乃至于龙涎,都觉得不如某年某月奉天侯府横梁上所嗅到的这种暗香。
???????舞。刹那之间,袖乱,衫颤,步摇断。没有震撼人心的起势,仅是由极轻微动作的发展,你根本察觉不出她已未曾静止,可再看时又只有一阵纷乱起落的紫影,青影。
???????渠北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秦王列阵破》,七百三十多年的古曲呐,居然还可得见……”
???????折扇被展开的声音,:“呵呵,老吕这次可算有了点儿意思。”
?????“楚王掌上楚腰轻,不知梁大人今夜可有意做一回楚王?”
??????“吕大人说笑了……梁某如今年岁已高,怕是大不如当年。这楚王,还是留给吕大人。只是如今夜气寒凉,春宵一度,可也得,呵呵……否则到了梁某如今的年龄?可只能望花空折枝了……”苍老沙哑的声音像是吃过猪油的乌鸦在叫唤。
???????“诶,诶,诶,梁大人教训的是,梁大人教训的是!”
??????那舞者犹未察觉,只是隔着那么一道清浅的石渠,旋舞,飞转,腾挪。都说那万道虽是殊途终为同归,故虽表现形式各有所异,但那本源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那些写字儿炼书法的能从人家舞剑女的剑势中悟出字体结构形式,搞木工发明的能从黑白二子对弈间发现奥妙,都是这一理。
?????所以我从这名为什么秦王列阵破的歌舞间不止看出金石杀伐的凌厉,更想明白了一些当年师父手把手地教我使那刀都未曾悟出的理,很想找个谁来比划比划。
??????在那舞中,我甚至忘记了音乐的存在,只是看到一团紫色不断变化的光影。看着这支列阵破,似乎整个人的神魂意识全部都被带进到这支破中,每一次旋转都是修罗场上闪避的踅身;每一次的举手投足都是跃马弯弓时猱臂长舒。呼吸间,仿佛身已?处在那几百年前飞矢交坠铁甲如蝗的战场。
?????甚至就连那阵令人心荡神迷的暗香,此刻似乎都成了能夺人性命的暗器。
????一个吹笳人吹错了音,一瞬间曲子出现些微的不和谐。也许于别人来说这差距微乎其微,可于一个训练有素甚有觉不惊扰所盗苦主正常生活这一职业道德的贼来说?这个误失被我听得很清楚。
?????瞬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这才清楚我所处的位置是在奉天侯府的横梁之上。
?????王八行还算是个道德之人,在我即将行来盗兵符时给我说过这奉天府内有吕城主所拳养的十六刀人,偃伏于暗处,专杀潜入侯府欲有不轨之人。我想起刚才如果不是笳错,我很有可能入迷,入迷到直接情不自禁地从横梁上掉下来,然后……后果不咋敢设想下去。
这香,这音乐定然是有问题的。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时间,我这样想到。
果然,还没等这个思路从脑子里过上一遍,那紫衫青披的舞者在石渠南面旋舞的速度越来越快,鼓点越来越密集,恍惚间连人都看不清,只会觉得那只是一团飘渺难已寻觅的雾气。
只在那么一瞬之间。一柄青灰色的小刀,从舞者身上掷了出去。
速度快到我只看到它被另外三柄不知从哪儿打出来的灰燕色飞刀打在地上时的狼狈样子。这之外我只能瞅到一道灰青色的影子。
娘欸,这是刺杀啊,这是蓄意谋杀啊,这是个以舞者身份行比我还要不轨之士的狂徒啊!这又是一场为民除害而舍身刺官不惜性命的实例啊!居然还能在我有生之年被撞见。
我心中至少觉得既然有人不惜如此精力要来杀这个奉天城主,就证明这猥琐的半老头子不是个什么好鸟,那么我顺手顺走那么几样财宝也是有利于百姓出一口恶气,还均衡了贫富差异,实在是一举几得。
青灰的小刀落在地上发出极清脆的音响。此刻,鼓绝笳停笛寂,是以这一声显得是异常的清楚,于是当时的气氛就显得有那么几分微妙。
紫衫的舞者静时就像一株莲亭亭净植出于湖面。可她动时却又凌厉如利剑出封。
????????就这么直直地刺过去。身法快到连我几乎都看不清她是如何移动,就越过石渠,手持另一柄还反着光的青剑,对准那城主粗短得近乎没有的脖子,像是隼鸟捕食。
???????在我意料之中的,这次刺杀行为并没有达到目的。近二十支寒光凛冽的铁戈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比上了那舞者细嫩白净的脖子。
???????
???????我至今都为我当时的抽风行为表示不理解。也许是一个刺官一个盗符处于同一斗争阶级于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单纯地不忍美人陷污坠泥,在那姓吕的手里这姑娘指不定得被先奸后杀;或是在那舞者被十多支铁戈比着脖子生死存亡之际,漫不经心地往上一瞥,恰好看见我,于是四目相对……
???????反正当时我脑子一抽,也不管那啥十六刀人如何行踪诡异,就从那雕花宽敞地几乎可以走马的横梁上蹦下来,同时大吼:“畜牲,放开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