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戊子冬十月［1］，长寿新居成［2］。仲经张君［3］，从予卜邻［4］。得王氏之败屋焉，环堵萧然［5］，不蔽风日。君为之补罅漏［6］，治芜秽，盖十日而后可居。荜门圭窦故事毕举［7］，取”君子素其位而行“之义［8］，名曰”行斋“，而乞文于予。予以为士之贫，至于君极矣。无禄以为养，无田以为食，无僮仆为之负贩［9］，无子弟为之奔走，无好事者为之谋缓急而助薄少［10］。率赀无旬日计［11］，泰然以闭户读书为业。不以为失次［12］，而以为当然。不以为怨，不以为忧，而又且以为乐也。然则不谓之无愧其名也而可乎［13］？乃为赋云：
赋分在人［14］，如物有常［15］。反鹤于凫［16］，无益短长。力有可求［17］，胜天不祥［18］。福不盈睫［19］，一败莫偿。莫难养心［20］，操存舍亡［21］。出入无时兮［22］，莫知其乡［23］。饱饥有时而激怒兮［24］，殆豢虎之贻殃［25］。我思古人，动静有方［26］。静以养虚［27］，刚以作强［28］。辱以处污［29］，愚以退藏［30］。屹中立而不倚［31］，溯横溃而独障［32］。直钩磻溪之鱼［33］，秃节单于之羊［34］。有漆身以为厉［35］，有被发而为狂［36］。仕污世而执［37］，徇殊俗而解裳［38］。太阿存兼善之达［39］，缊袍有不求之臧［40］。惟夫长剑大冠［41］，以揖让人主之前者若固有［42］。故木食涧饮［43］，虽至于劳筋骨而饿体肤者为无伤［44］。古有之：居不隐者志不广［45］，身不抑者志不扬［46］。士固有遁世而不复见［47］，然愈揜而愈彰［48］。南山苍苍［49］，北风雨霜［50］。有兰不彫［51］，俟春而芳［52］。伟哉！造物又将发吾子之幽光邪［53］。
（《遗山先生文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戊子冬十月：金哀宗正大五年（1228）农历十月。时元好问三十九岁，任内乡县令，因母亲病故，丁忧离职。
［2］长寿新居：在内乡县（今河南南阳市西峡县）菊花山白鹿原长寿村。元好问《新斋赋序》：”予既罢内乡，出居县东南白鹿原，结茅菊水之上，聚书而读之。“另有《长寿新居》等诗亦咏其事。
［3］仲经张君：元好问《张仲经诗集序》：”仲经出龙山贵族，少日随官济南，从名士刘少宣问学，客居永宁。永宁有赵宜之、辛敬之、刘景玄，其人皆天下之选，而仲经师友之，故早以诗文见称。及余官西南，仲经偕杜仲梁、麻信之、高信卿、康仲宁，挈家就余内乡。“［4］卜邻：选择邻居。《左传·昭公三年》：”谚曰：’非宅是卜，唯邻是卜。‘二三子先卜邻矣，违卜不祥。“后用以表示愿为好邻居。
［5］环堵：四周环着每面一方丈的土墙，形容居室狭小简陋。《礼记·儒行》：”儒者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郑玄注：”环堵，面一堵也。五版为堵，五堵为雉。“《淮南子·原道》：”环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户瓮牖，揉桑为枢。“高诱注：”堵长一丈，高一丈，故曰环堵，言其小也。“萧然：空寂，萧条。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环堵萧然，不蔽风日。“［6］罅（xià）漏：裂缝，漏洞。
［7］荜门圭窦故事毕举：谓将门窗、屋墙等修葺完毕。荜门圭窦，亦作”筚门闺窦“。《左传·襄公十年》：”筚门闺窦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难为上矣。“杜预注：”筚门，柴门；闺窦，小户。穿壁为户，上锐下方，状如圭也。“后用以指贫穷寒微之人居处。
［8］君子素其位而行：意即君子应随遇而安，安贫乐道。语出《礼记·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朱熹集注：”素，犹现在也。言君子但因现在之位，而为其所当为，无慕乎其外之心也。“［9］负贩：担货贩卖。
［10］好事者：谓热心助人者。谋缓急：缓急相助。缓急，指急迫或困难之事。助薄少：力所能及地尽绵薄之力。
［11］率赀（zī）无旬日计：通常每月的资财不足维持十天的生计。率，率常，往往。赀，本义为罚款，假借为资，指财货。计，开支。
［12］不以为失次：谓习以为常，不足为怪。失次，失常，不符合常规。
［13］无愧其名：指无愧于”行斋“之名。
［14］赋分在人：人的天赋资质，此指天性及处事方式。
［15］如物有常：像万物各有其常理和常规。
［16］反鹤于凫（fú）：即”断鹤续凫“，截取鹤的长腿去接续野鸭的短腿。比喻违反自然规律强作妄为。典出《庄子·骈拇》：”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17］力有可求：以人力强求。
［18］胜天不祥：超越天道的自然法则是不吉利的。《老子》：”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庄子·大宗师》：”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19］福不盈睫：亦作”福不盈眦“，谓福禄富贵渺小而短暂，视不满目，眨眼即失。《文选》班固《答宾戏》：”朝为荣华，夕为憔悴。福不盈眦，祸溢于世。“李善注引李奇曰：”当富贵之间，视之不满目。“［20］莫难养心：没有比陶冶心性更难的事。《孟子·尽心下》：”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21］操存舍亡：执持则心志存，舍弃则心志失。
［22］出入无时：人的心绪飞纵与收束瞬息万变。
［23］莫知其乡：变化莫测，没有确定方向。乡，通向。《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朱熹集注：”孔子言心操之则在此，舍之则失去，其出入无定时，亦无定处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测，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难，不可顷刻失其养。“［24］饱饥有时而激怒：谓养心犹如养虎，必须顺应其饥饱有时的规律，否则会激发其怒心。《庄子·人间世》：”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25］殆（dài）：必定。豢（huàn）虎贻殃：即养虎为患。句谓如果不能顺天应时，必将伤及天性，遗祸无穷。《庄子·人间世》：”知其所以怒而顺之，顺理则异类生爱，逆节则至亲交兵。“［26］动静有方：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周易·艮》：”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27］静以养虚：在须当宁静之时，笃守虚静，寡欲养心。《老子》：”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魏源《本义》：”虚者，无欲也。“《齐丘子·道家九·俭化》：”俭于听，可以养虚。“诸葛亮《诫子篇》：”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28］刚以作强：在时当进取之时，自强励志，刚健有为。《周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29］辱以处污：在身处污世之时，屈身守志，处污不染。王先谦《庄子集解》：”事暴君，处污世，出与人接，无争其名，而晦其德，此善全之道。“［30］愚以退藏：在身处乱世之时，大智若愚，隐身遁形。《周易·系辞上》：”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其孰能与于此哉！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三国志·吴·张温传》裴松之注：”是以远见之士，退藏于密，不使名浮于德，不以华伤其实。“苏舜钦《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于时既无益，自合早退藏。“［31］屹中立而不倚：在逆境之中，傲然挺立，不随波逐流。《礼记·中庸》：”中立而不倚，强骄哉！“孔颖达疏：”中正独立，而不偏倚，志意强哉，形貌骄然。“［32］溯（sù）横溃而独障：在衰世之中，力挽狂澜，做中流砥柱。溯，逆流而上。横溃，河水决堤横流，比喻溃乱或乱世。《文选》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李善注：”横溃，以水喻乱也。“李白《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晋室昔横溃，永嘉遂南奔。“障，阻挡。元好问《临海弋公阡表》：”颓波天来，一柱独障。彼囚虏之自甘，此慨然而国殇。“［33］直钩磻（pán）溪鱼：吕尚七十岁钓鱼于磻溪（在今陕西宝鸡市东南），受周文王知遇，助周武王灭商。《武王伐纣平话》：”姜尚因命守时，直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负命者上钩来！’“《韩诗外传》：”太公望屠牛朝歌，赁于棘津，钓于磻溪，文王举而用之。“［34］秃节单于羊：苏武被拘匈奴十八年，牧羊于北海（今俄罗斯境贝加尔湖），持节守志，坚贞不屈，汉昭帝封其为典属国，汉宣帝封其为关内侯。《汉书·苏武传》：”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35］漆身为厉（lài）：豫让不惜毁身残声，誓为主人复仇。据《史记·刺客列传》：豫让为春秋战国间晋人，事于智伯，甚受尊宠。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而三分其地，豫让遁逃山中。初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刺赵襄子未遂被释放。后”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再次行刺未遂被捕。乞赵襄子之衣击之，以致报仇之意，遂伏剑自杀。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司马贞《史记索隐》：”厉、赖声相近，古多假‘厉’为‘赖’，即今之‘癞’字。赖，恶疮病也。凡漆有毒，近之多患疮肿，若赖病然，故豫让以漆涂身，令其若癞耳。“［36］被发为狂：箕子不愿辅佐昏君，披发佯狂隐遁。据《史记·殷本纪》及《宋微子世家》：纣王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比干乃强谏，纣怒剖其心。箕子谏不听，乃披发佯狂为奴。《韩诗外传》卷六：”箕子曰：‘知不用而言，愚也；杀身以彰君之恶，不忠也；二者不可，然且为之，不祥莫大焉。’遂披发佯狂而去。君子闻之曰：箕子尽其精神，竭其忠爱，见比干之事免其身，仁知之至。“另据皇甫谧《高士传·陆通》：”陆通，字接舆，楚人也。好养性，躬耕以为食。楚昭王时，通见楚政无常，乃佯狂不仕，故时人谓之楚狂。“［37］仕污世而执（dào）：庄子不愿同流合污，傲然辞尊居卑。《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尝为蒙漆园吏。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亟去，无污我。’“郭璞《游仙诗》：”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执，指执羽葆幢（古时葬礼用以引柩的仪仗）指挥挽柩之役人的乡师，此借指地方小吏。《周礼·地官·乡师》：”各掌其所治乡之教而听其治。大丧用役，则帅其民而至，遂治之。及葬，执，以与匠帅御柩而治役。及窆，执斧以莅匠师。“元好问《孙伯英墓铭》：”古人或为抱关、或仕执、或妄从博徒卖浆者游，皆出于无聊赖之至耳，非本志也。“［38］徇（xún）殊俗而解裳：夏禹入乡随俗，通达而不改其志。徇，顺从，依从。应劭《风俗通义》：”禹入裸国，欣起而解裳。俗说：禹治洪水，乃播入裸国。君子入俗，不改其恒，于是欣然而解裳也。“元吴亮《忍经》：”老聃过西戎而夷语，夏禹入裸国而解裳；墨子谓乐器为无益而不好，往见荆王而衣锦吹笙。苟执方而不变，是不达于时宜。“《明儒学案·泰州学案四》：”故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入裸国，忻然而解裳。局曲之人，盖不可与道此。“［39］太阿存兼善之达：伊尹仕宦显达，能够兼济天下。太阿，《文选》潘岳《杨荆州诔》：”周赖尚父，殷凭太阿。“李善注：”太阿，阿衡，谓伊尹。“伊尹助商汤灭夏桀，尊为阿衡。商汤孙太甲继位，荒淫失度，伊尹不顾君臣礼节放逐太甲，三年后迎其复位。兼善之达，《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孙奭注：”古之人得志遭遇其时，则布恩泽而加被于民。“［40］缊（yūn）袍有不求之臧：子路不耻贫困，心怀不贪之美德。缊袍，以乱麻为絮的袍子，古为贫者所服。《论语·子罕》：”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求之臧，指不嫉妒不奢求。语出《诗经·卫风·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zhì），嫉妒。求，贪求。臧（zǎng），美善。
［41］惟夫：唯有。长剑大冠：代指朝中显官。范晔《后汉书·宦官传论》：”若夫高冠长剑，纡朱怀金者，布满宫闱。“陆游《闲游》：”大冠长剑已焉哉，短褐秃巾归去来。“［42］揖让人主之前：谨守君臣之礼仪而不失直士之气节。若固有：视为本来就该具有的。句谓应该将贫贱与富贵和窘困与显达等闲视之，方能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孟子·尽心下》：”舜之饭糗茹草，若将终身焉。及身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赵岐注：”糗饭，干糒也。袗，画也。果，侍也。舜耕陶之时，饭糗茹草，若将终身如是。及为天子，被画衣，黼黻绣也，鼓琴以协音律也，以尧二女自侍奉，亦不佚豫，如固自当有之也。“［43］木食涧饮：隐居山林食野果饮溪水，也指寒士的清贫生活。元好问《紫微观记》：”古之隐君子，学道之士为多。居山林，木食涧饮，槁项黄馘，自放于方之外。“［44］劳筋骨饿体肤：遭受劳累饥饿。饿，原文作”卧“，据《历代赋汇》改。无伤：无妨害，此指不改变心志。《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45］居不隐者志不广：未经历仕途坎坷的人志向不会广远。
［46］身不抑者志不扬：未遭遇人生挫折的人意志不会激扬。
［47］遁世而不复见：隐居后再不出仕。
［48］愈揜（yǎn）而愈彰：越遮掩越显著。
［49］南山苍苍：指独居深山。王维《送友人归山歌》：”山寂寂兮无人，又苍苍兮多木。群龙兮满朝，君何为兮空谷。文寡和兮思深，道难知兮行独。“［50］北风雨霜：指环境艰难。雨，降下，用为动词。《诗经·邶风·北风》：”北风其喈，雨雪其雱。“［51］有兰不彫（diāo）：喻品性芳贞。彫，通凋，凋落，衰败。
［52］俟（sì）春而发：谓蓄势待时。
［53］造物：造物主。发：激发。幽光：潜藏内心的美德。《庄子·大宗师》：”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评元好问《新斋赋》云：”动可以周万物而济天下，静可以崇高节而抗浮云。“《长寿新居》云：”隐去初心在，无物寄幽怀。“本赋即借为朋友宅居落成作记，表达处逆境而崇高节的情怀。序文赞扬张仲经处困顿而泰然处之的品行，阐明”行斋“之寓意：君子之仕，当舍生行义，死而后已；道之不行，则安贫乐道，不改夙志。兼济天下的理想、糟糠养贤才的现实、自持自守的人格，尽寓”行斋“二字。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寄意遥深。正文首段虽从乐天知命的角度阐述顺天应时之理，但时不我与之慨见于言外。次段以丰富事典进一步阐发不同时境中动静有方的”通达“之道，其逆境不降其志，污世不染其身，披褐怀玉，蓄势待时的进取之心溢于言表。尾段以春兰为喻，于颂扬和劝勉之中亦见祈愿和自励。
（赵红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