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
王寂（约1128—1194），字元老，蓟州玉田（今河北玉田县）人。登天德三年（1151）进士。金世宗大定二年（1162）为太原祁县令，十五年（1175）尝奉使往白霫治狱，十七年以父艰归。明年起复真定少尹、兼河北西路兵马副都总管，迁通州刺史兼知军事，又迁中都副留守。二十六年（1186）由户部郎出守蔡州，二十九（1189）年提点辽东路刑狱。章宗明昌初召还，终中都路转运使。卒谥文肃。有《拙轩集》六卷。《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十九·拙轩集》提要说：”寂诗境清刻2露，有戛戛独造之风。古文亦博大疏畅，在大定、明昌间卓然不愧为作者……而文章体格亦足与滹南（王若虚）、滏水（赵秉文）相为抗行。“此赋所写实为用藤蔓上的瘿疣做成的酒杯。用树的瘿疣做酒杯，因材施技，构思卓绝，技巧非凡。难怪作者觉得享用此杯具有像天上神仙一样的感受。
伊合抱之岩藤［1］，迹其生之有渐［2］。挺标末其不凡［3］，商世用而尤赡［4］。裁挝马之短箠［5］，绾维舟之长缆［6］；斫滇池飞电之杖［7］，组湘浦含风之簟［8］。独高节之拥肿［9］，外累累然中歉［10］。顾匠石之数过［11］，不侧目而一觇［12］。
有好事者［13］，非常风鉴［14］，破长桥之蛟卵［15］，剖巴山之猿嗛［16］。其混然而天成，微斧凿之可验［17］。彼甆石虽洁而近乎俗［18］，金玉虽珍而几于僭［19］，当樽俎之胜处［20］，惟瘿君之独占［21］。惜流落于市井，为世人所厌。幸淇泉之赏音［22］，辍酒直而见念［23］。不然，则灰爨下之桐［24］，而失3城之剑［25］。
老人既归［26］，而谋诸妇曰［27］：”我以酒隐［28］，处身纯俭［29］，欣此物以有托，了吾生而无憾。“于是拨春瓮之嘈嘈［30］，漉乳泓之湛湛［31］，挹彼注兹［32］，十分潋滟［33］。追颜子之瓢饮［34］，陋管氏之反坫［35］；咀嚼石蟹之霜螯［36］，狼藉荷盘之菱芡［37］。少焉既夕，风清天淡，舞月影兮徘徊，吸露华兮汎滟［38］。已而先生径醉也，宫锦淋漓［39］，角巾欹垫［40］；卷河汉于一酌［41］，尽江湖于一蘸［42］。洗战国之蛮触［43］，吊古今之时暂［44］；陶陶乎释身世之羁缚［45］，浩浩乎谢功名之机陷［46］。然后神游八表兮［47］，其将蹑冥鸿之背［48］，而探骊龙之颔也［49］。
（《拙轩集》卷一，《丛书集成初编》本）［1］伊：发语词。岩藤：生长在山岩上的藤蔓。
［2］迹：寻究，考察。渐：渐进之意。此指逐渐长大的过程。
［3］标末：树梢。这里指藤蔓的顶端。
［4］商：估量。赡：充足。
［5］挝（zhuā）：打击。箠（chuí）：鞭子。
［6］绾（wǎn）：结，系。缆：缆绳，系船的绳索。
［7］斫（zhuó）：砍。滇（diān）池：池名，在今云南昆明市西南。飞电；闪电。韩愈《和虞部卢四汀酬翰林钱七痴藤杖歌》：”赤藤为杖世未窥，台郎始携自滇池……归来捧赠同舍子，浮光照手欲把疑。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韩诗本以蛟龙喻藤杖，故飞电疑其为灵怪而搜之。王寂此句即袭韩诗之意。
［8］组：编织。湘浦：湘江边。含风：形容凉快。簟（diàn）：竹席。用湘竹编成的席子称湘簟，在古时十分有名。韦应物《横塘行》：”玉盘的历矢白鱼，湘簟玲珑透象床。“［9］拥肿：形容物体隆起、肥大的样子。这里指长在藤蔓节部的瘿疣，即树瘤子。
［10］累累：重叠堆积的样子。歉：这里是空的意思。中歉即中空。
［11］匠石：《庄子·人间世》：”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本指叫石的匠人，这里泛指工匠。
［12］觇（chān）：窥视。
［13］好事者：喜欢多事的人。
［14］风鉴：这里指卓越的见识。
［15］长桥：在今江苏宜兴县，相传晋周处斩蛟于此。《晋书·周处传》载周处少时横行乡里，乡人把他与南山猛虎、长桥下蛟并称三害。周处得知，射死猛虎，杀死长蛟，自己亦改过自新。此处以蛟卵喻指藤树之瘤。
［16］巴山：泛指今四川境内的山。巴山多猿，《水经注·江水》引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猿嗛（qiǎn）：猿的颊囊。此处亦喻指藤瘿。
［17］微：没有。斧凿：指加工的痕迹。验：验证。此二句是说好事者用藤瘿做成了一个酒杯，浑然天成。
［18］甆石：瓷器。甆通瓷。
［19］珍：贵重。僭（jiàn）：超越本分，过分。
［20］樽俎（zǔ）：泛指酒器。
［21］瘿君：瘿即树瘤。此处为拟人化的称谓。
［22］淇泉：淇水，流经今河南北部。《诗经·邶风·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赏音：欣赏音乐。
［23］酒直：买酒的钱。直通值。念：惦记。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自己在淇泉欣赏音乐的时候，见到了这个用藤瘿制成的酒杯，于是就用买酒的钱买下了它。
［24］灰：烧。爨（cuàn）下：灶下。《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25］酆（fēng）城：《晋书·张华传》载：张华见斗牛间有紫气，以问雷焕，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占其地在丰城。华因请雷焕为丰城令，焕果在狱室地下掘得宝剑二枚，一太阿，一龙泉。遂将其一送与张华，一留自佩。后二剑皆化龙而去。酆城即丰城。
［26］老人：此处指自己。
［27］妇：指作者的妻子。
［28］酒隐：借饮酒忘却世事，寄托遗世之情。
［29］纯俭：质朴节俭。纯通淳。
［30］春瓮：酒瓮。酒多以春为名，故名。嘈嘈：这里指弹击酒瓮发出的声音。
［31］漉（lù）：过滤。乳泓：此指像羊乳一样的酒。宋元时有羊羔酒。《事物绀珠》：”羊羔酒出汾州，色白莹，饶风味。“湛湛：厚重的样子。
［32］挹（yì）：舀取。此句是说把酒从酒瓮中舀出来倒入瘿杯中。
［33］潋（liàn）滟（yàn）：液体满溢的样子。
［34］颜子：孔子的学生颜回。《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35］管氏：春秋时齐相管仲。《论语·八佾》：”（子）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反坫（diàn）：为放置酒杯的土台，在两楹之间，主客互相致酒后，即把空杯放置于此，为周代诸侯宴会的一种礼仪。
［36］石蟹：产于溪涧石穴中的蟹。螯：蟹钳，味美而脆。秋天时蟹最肥美，故云霜螯。
［37］狼藉：散乱的样子。荷盘：指荷叶，大如圆盘，故云。菱芡：菱角和芡实，皆水生植物，可食。芡实又名鸡头米。
［38］露华：露水。汎滟：漂浮光亮的样子。
［39］宫锦：宫中所用的锦缎。这里指衣服。淋漓：被酒沾湿的样子。
［40］角巾：带棱角的头巾，古代隐士的服饰。欹（qí）垫：倾斜下陷。
［41］河汉：黄河与汉水。一酌：一口。
［42］江湖：泛指江河湖泊。蘸（zhàn）：用指甲蘸酒而吸饮之，为不拘礼节的一种饮法。
［43］蛮触：《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蛮氏，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触氏，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这句的意思是说：用酒把那些为争地而打仗的人都冲洗去。
［44］时暂：时光短暂。
［45］陶陶：快乐的样子。羁（jī）缚：羁绊束缚。
［46］浩浩：心怀旷远的样子。机陷：设置有机关的陷阱。
［47］八表：八方之外。
［48］蹑（niè）：踩。冥鸿：高飞的鸿雁。扬雄《法言·问明》：”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49］骊（lí）龙：黑色的龙。《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评此赋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写藤蔓合抱缠绕、挺拔于山岩之上的不凡姿态，最后四句点明：在藤蔓的节处，生长着一个臃肿内空的瘿疣。正因此瘿，它才遭到匠人的冷落与不顾。第二部分写瘿杯的制成和作者对它的赞美。”好事者“有着非凡的艺术洞察力，于是顺其天然，因材施技，将此藤瘿制成酒杯，浑然天成，精美无比。作者一见到这个瘿杯，爱不释手，宁愿这次酒不喝，省下钱来买下了这个瘿杯。第三部分写作者携瘿杯回家，用其喝酒，感受之妙无与伦比；同时借饮酒抒发了自己的遗世之情。这一段描写十分精彩，充分表现了作者自得其乐、遗脱尘世而神游八表，精神上可谓获得了绝对自由的情景。此赋思想上受《庄子》的影响十分明显。藤蔓生长于山岩，禀受自然之气，超尘脱俗；藤瘿也是自然天成。以瘿为杯，更是顺应其自然之性，不须人工斧凿。于是作者以瘿杯饮酒，也大大享受了”逍遥游“的乐趣。这种对自然之性的肯定和赞美，以及逍遥物外的追求，不正是从《庄子》中继承而来的吗？王寂此赋文笔矫健而雄奇，后来明代谢淛有《瘿杯赋》，就是袭王寂此赋之意，但文采却不如了。
（尹占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