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世
梁安世，字次张，括苍（今浙江丽水市）人。南宋孝宗时，任广西提点刑狱。与范成大为同年进士，与张孝祥为忘年交。有《远堂集》，今不传。
《乳床赋》是一篇描写山水景物的佳作。
吴中以水为乡，岭南以石为州［1］。厥惟桂林，岩穹穴幽，玲珑嵯峨，磊落雕锼［2］。欲縻绳而篝火，窘粮绝而道修［3］。石有脉其何来？泉春夏而渗流［4］。积久而凝，附赘垂疣［5］。或举斯钟，或振斯裘，或莲斯葩，或笋斯抽，或胡而龙，或脊而牛，或象之嗅，或鼋之浮，或麟其角，或马其驺，或跃而鱼，或攀而猴，或粲金星，或罗珍羞，或肺而支，或臂而瘤，或釜之隆，或囊之投，或溜而塍，或迭而丘，或凿圭窦，或层岑楼，或贾犀贝，或农锄耰，或士冠缨，或兵兜鍪，或下上而相续，或中阙而未周［6］。稽《本草》之乳床，特精觕之不侔耳［7］。抑尝以岁而计之，十万年而盈寸，度寻丈之积累，岁合逾于千万［8］。肇开辟而距今，邈春秋其几换［9］。蜡屐之士，倐来亟散［10］。讶泉乳之能坚，若朝菌之暮旦［11］。孰知顽矿，天理密运［12］。自立于岱，能言于晋［13］。望夫而化，殒星而镇［14］。生公谈妙而点头，初平叱羊而争进［15］。凡如剑如佩，如绅如弁，如拱而侍，如坐而盼［16］。既具人之形体，盖阅世而独见［17］。
吾将灰心槁质，居颜畔岸，兀坐嵌岩之侧，观融液之流转［18］。自分及丈，十百而羡，高低联属，柱擎台建［19］。小留侯济北之遇，玩蓬莱六鳌之抃［20］。俾磨崖刻画之子孙，当语之以老人大父之贵贱［21］。虽盖倾而舆穿，戴一姓之奄甸［22］。傥谓瘴乡之不可久居，夫岂知处夷险而其志不变者耶［23］？
（吴曾祺《涵芬楼古今文钦》本）［1］吴中：江苏南部地区，那里湖泊纵横，河流稠密，故称水乡。岭南，五岭以南地区，那里山石聚集，故称石州。
［2］厥（jué）惟：只有。桂林，在今广西桂林市。该地为石灰岩地貌，多钟乳石岩洞。穹：高大。穴幽：岩洞幽暗深邃。玲珑嵳峩：钟乳石高大空明，突兀雄奇。玲珑：空明剔透，左思《吴都赋》：“琼枝抗茎而敷蕊，珊瑚幽茂而玲珑。”嵯（cuó）峨（é）：山势高峻，司马相如《上林赋》：“于是乎崇山56，崔巍嵳峩。”磊落雕锼：错落分明，就像人工雕琢堆砌的一样。
［3］縻（mí）绳：前者绳索。篝火：点着火把。王安石《寄张先郎中》：“篝火尚能书细字，邮筒还肯寄新诗。”窘粮绝而道修：干粮吃尽了，但洞穴还很幽深。窘（jiǒng），困窘。修，长，幽深。
［4］脉：山石连贯而有条理。
［5］积久：长时间累积。凝：凝固。附赘（zhuì）垂疣（yóu）：乳石像附着的赘肉，像倒悬的疣子。
［6］或举斯钟：有的像举起来的钟一样。或，有的。或振斯裘：有的像抖动的皮毛大衣。振，抖动。屈原《渔父》：“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或莲斯葩：有的像莲花盛开。葩（pā），花。或笋斯抽：有的像竹笋抽芽。抽，草木发芽。束皙《补亡诗》：“木以秋零，草以春抽。”或胡而龙：有的像龙颔下的垂肉。胡，兽类颔下的垂肉，俗称“颔巴肉”。《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戴疐其尾。”或脊而牛：有的像牛的脊梁。或象之嗅：有的像大象伸长的鼻子。或鼋（yuán）之浮：有的像大鳖浮出水面。或麟其角：有的像麒麟的角。或马其驺：有的像骏马疾驰。驺（zōu），疾驰。或跃而鱼：有的像鱼儿跃水。或攀而猴：有的像猴子攀援。或粲（càn）金星：有的像金星那样闪烁明亮。粲，鲜亮。《诗经·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或罗珍羞：有的像佳肴罗列。罗，摆列。羞，同馐。屈原《九歌·少司命》：“秋兰兮糜芜，罗生兮堂下。”或肺而支：有的像支起的肺石。肺石，古时设在朝廷门外右边的红色石头，民有不平，可以击石鸣冤。色泽像肺，故名肺石。《周礼·秋官·司寇》：“左嘉石平罢民焉，右肺石达穷民焉。”王昭禹注：“穷民不能自伸其情，故忧结于内，主诸肺石，所以伸其穷也。不能自强以礼则在所平焉，故役诸司空，必以明刑皆所以平之，使各当其分而已。不能自伸其情，则在所达焉。故士听其辞以告于上，皆所以达之。使其情得以上闻而已。故地道尊右而卑左，嘉石必在外朝之左者，卑之而示其辱也。肺石必在外朝之右者，佑之而欲其伸也。然左为仁右为义，嘉石在左，虽所以卑之而示其辱，以仁宥之而已。故使州里任而舍之，肺石在右虽所以佑之，而欲其伸亦以义制之而已。故立于右必三日而后达之。”或臂而瘤（liú）：有的像臂膊上生长的瘤子。或釜之隆：有的像铁锅倒扣。或囊之投：有的像被抛起来的口袋。或溜而塍：有的像光滑的田埂。塍（chéng），田中畦垺。班固《西都赋》：“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埸绮纷。沟塍刻镂，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锸成云。”或迭而丘：有的像堆叠的小山。或凿圭窦：有的像墙上凿的小门。圭（guǐ）窦（dōu），墙上凿的小门，上锐下方，形状像圭。《春秋左传·襄公十年》：“王叔之宰曰：’筚门圭窦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难为上矣。‘”或层岑楼：有的像层叠的高楼。岑楼，尖顶高楼。《孟子·告子下》：“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或贾犀贝：有的像堆积的犀角、贝壳。贾，谋求，招致。《国语·晋八》：“谋于众不以贾好。”注：“贾，求也。”或农锄耰（yōu），有的像农夫在田野劳作。锄耰，或芟除杂草，平整土地。苏洵《六国论》：“鉏耰棘矜，非锬于勾戟长铩也。”或士冠缨：有的像武士一样正冠结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于是子路欲燔台，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或兵兜（dōu）鍪（móu）：有的像武士的头盔。兜鍪，头盔。《尚书·说命》：“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孔安国传：“甲，铠，胄，兜鍪也。”辛弃疾《南乡子》：“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或下上而相续，或中阙而未周：有的上下相连，有的中间断缺而不延续。周，终，到底，《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年》：“子行事乎，吾将死之，以周事子。”杜预注：“周，犹终竟也。”
［7］稽《本草》句：查阅《本草》所记录的钟乳，只不过粗细不同罢了。《本草》，古医书，有《神农本草》《唐本草》《蜀本草》《嘉祐本草》《政和重修本草》等。特，只是。精觕，精细粗略。不侔（móu），不等。
［8］抑尝句：我曾经想用岁月来计算它的年龄，十万年才长一寸，想它长成一丈左右，应该超过千万年了吧。度，度量，寻思。寻丈，八尺为一寻，十尺为一丈。
［9］肇（zhào）：开始。距：到。邈（miǎo）：久远。春秋：岁月。
［10］蜡屐（jī）之士：高雅之士。《世说新语·雅量》：“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倐（shū）来亟（jí）散：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比喻人生短暂。来散，生死。
［11］讶泉乳句：惊讶钟乳石能够长期坚实的存在下来，再看人生像朝菌一样只生活在很短的时间以内。朝菌，菌类植物，朝生暮死，比喻非常短暂的生命。林希逸《庄子口义》卷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朝菌，犬芝也，亦名日及，生于粪上。暮生，见日则死。彼但知有朝暮而已，安知有晦朔也。蟪蛄，寒蝉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见四时之全，故曰小年。”
［12］顽矿：坚硬的石头，苏轼《石炭》：“南山栗林渐可息，此山顽矿何劳锻？”天理：天道。《庄子·天运》：“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密运，周密的运行。
［13］自立于岱：石头能自立于泰山之上。能言于晋：石头能在晋国说话。《春秋左传·昭公八年》：“八年春，石言于晋魏榆。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焉。不然，民听滥也。抑臣又闻之，作事不时，怨B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雕尽，怨B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于是晋侯方筑虒祁之宫，叔向曰：’子野之言，君子哉！‘”
［14］望夫而化：刘义庆《幽明录》：“武昌阳新县北山上望夫石，状若人立者。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弱子饯送此山，立望而死，形化为石。”殒（yǔn）星而镇：陨石落下成为重物，压在地上。《春秋左传·僖公十六年》：“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杜预注：“陨，落也。闻其陨，视之石，数之五，各随其闻见先后而记之。”
［15］生公谈妙而点头：无名氏《东林莲社十八高贤传·道生法师》：“师被摈南还，入虎邱山，积石为徒，讲《涅盘经》，至阐提处则说有佛性，且曰：’如我所说，契佛心否？‘群石皆为点头。”初平叱羊而争进：黄初平吆喝着羊往前跑，见葛洪《神仙传·黄初平》。
［16］如剑如佩：像宝剑又像佩带。佩，古时结在衣带上的饰物。《诗经·郑风·子矜》：“青青子佩，悠悠我心。”如绅如弁：有的像文臣，有的像武将。绅，士大夫束在腰间而一头下垂的大带。《论语·卫灵公》：“子张书诸绅。疏：以带束腰，垂其余以为饰。”弁（biàn）：古代贵族戴的一种帽子，用白鹿皮制成，为武士所带。如拱而侍，有的像拱手施礼，又像垂手侍立。拱：拱手。《论语·微子》：“子路拱而立。”侍：侍立。《论语·先进》：“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如坐而盼：有的像人坐着东张西望。
［17］既具人之形体句：已经具备了人的形体，加之久历人世，应该有一些独特的见解。阅世，经历世事。刘禹锡《送张盥赴举》：“况今三十载，阅世难重陈。”独见，《临桂县志》作“默见”，内心暗存见地。
［18］灰心槁质：心灰意冷，神色憔悴。《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居颜：《临桂县志》作“孱颜”，高峻的样子。吴玉搢《别雅卷二》：“孱颜，巉岩也。”兀坐：独自端坐。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下驴入省门，左右惊分披。傲兀坐试席，深丛见孤罴。”嵌岩：山洞，洞窍。辛弃疾《行乡子·云严道中》：“拄杖弯环，过眼嵌岩。”观融液之流转：看石灰岩下河流流淌。观，《周易·系辞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融液：钟乳上的滴水。
［19］自分及丈句：从分寸到丈余，再到十丈百丈，高低相连而不中断。羡，余。联属，相连不断。柱擎台建，像立起来的柱子，架起来的亭台。
［20］小：以……为小，认为……是小的。留侯济北之遇：黄石，详见《史记·留侯世家》。玩蓬莱六鳌之抃：可以把巨鳌驮着的蓬莱三山玩赏于掌中。玩，观赏。六鳌，出自《列子·汤问》。抃（biàn），拍手。
［21］俾（bǐ）摩崖刻画句：在乳石的子孙们身上，刻画上一些文字，告诉一些有关你祖父当年的一些逸闻趣事。俾，使。磨崖刻画，磨平山崖，镌刻上文字。子孙，乳石。当，应当。语，告诉。大父，祖父。贵贱，高低贵贱、成败利钝之类的事情。
［22］盖倾：车盖倾斜。舆穿：车轮磨烂。形容奔走之疾。戴：拥戴。《尚书·大禹谟》：“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一姓：一个朝代。《国语·周下》：“一姓不再兴，今周其兴乎？”奄（yān）甸（diàn）：治理。磨传车轮，积极奔走于天下，拥戴一个王朝的。
［23］傥（tǎng）：假设，假如说。瘴（zhàng）乡：雾瘴弥漫的地区。旧时传说南方林间湿热，蒸发出一种致人疾病的气体，故城南方为瘴乡。夷险：平坦和险恶的地区。《淮南子·本经》：“接径历远，直道夷险。”
评这篇赋主要写弹子崖的钟乳奇观。首先，文辞生动，形象逼真。赋以吴中多水，岭南多石发端，言桂林多钟乳。由岩穹的深邃，过渡到乳床的成因，文笔简洁。接着挥洒浓墨，写乳床的形态。连用了二十八个“或”字句，构成排比，极尽描摹刻画之能事。使各种不同形态的钟乳石，或灵活现的尽呈读者眼前。其次，以人为喻，写出乳石的种种神异。再次，情景交融，托意高远。世间美景常在人迹罕至的险远之处，而君子的气节常在于磨难之后呈现出来，在这一点上二者是相通的。作者最后发出“傥谓瘴乡之不可久居，夫岂知处夷险而其志不变者耶”的感慨，可见，赋的主旨就已经不仅仅局限在对眼前景物的描写了。
大凡描摹山水景物之作，多以淡远闲雅、无人间烟火气而入冷僻一途。这篇赋虽以写奇异景物为主，但它托意山水，抒发士大夫的怀才不遇的遭际。这些景象并非“无我之物”的一一排列，而是有情感贯穿其中的，故淡雅之中，不失生气。
（郭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