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
陈与义出生于洛阳，玉延亦生长于中原赤埴；“玉延”与“玉璞”字面均含“玉”字，均生于土而类于“石”。作者有意把“玉延”和“玉璞”混同，赋予“玉延”以“玉”的内在品质，从而产生寓意深刻的比喻象征意义。“玉璞”可喻无人赏识的人才，“玉延”亦象征怀才不遇的贤士，此即全篇命意所在。
吾闻阳公之田［2］，不垦不耕。爰播盈斗［3］，可获连城［4］。资阴阳之淑气［5］，孕天地之至精［6］。蜿蜒赤埴之腴［7］，煌扈白虹之英［8］。惊山木之润发［9］，冒朝采之馀荣［10］。逮百嘉之泽尽［11］，候此玉之丰成［12］。
王公大人［13］，方以不贪为宝［14］，辞秦玉而陋楚珩［15］。虽三献其谁售［16］，乃举贽于老生［17］。老生囊中之法未试［18］，腹内之雷久鸣［19］。搴石鼎以自濯［20］，搘豕腹之彭亨［21］。春江浩其波涛，远壑飒以松声［22］。俄白云之涨谷［23］，乱双眼于晦明。擅人间之三绝［24］，色味胜而香清。捧杯盂而笑领［25］，映户牖之新晴［26］。斥去懒残之芋［27］，尽弃接舆之菁［28］。收奇勋于景刻［29］，匕未落而体轻［30］。凌厉八仙［31］，扫除三彭［32］。见蓬莱之夷路［33］，接阊阖于初程［34］。彼徇华之大夫［35］，含三生之宿酲［36］。污之以蜂蜜［37］，辱之以羊羹［38］。合尝逸少之炙［39］，同传孝仪之鲭［40］。叹超然之至味［41］，乃陆沉于聋盲［42］。岂皆能于我遇［43］，亦或卿而或烹［44］。
起援笔而三叫［45］，驱蛇蚓以纵横［46］。吾何与大夫之迷疾［47］，盖以慰此玉之不平也［48］。
（《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玉延：薯蓣的别名，通称山药。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薯蓣》：“薯蓣生于山者，名山药。秦楚之间名玉延。”
［2］阳公之田：阳公，当作“杨公”。干宝《搜神记》载：洛阳杨伯庸性至孝，于无终山汲水作义浆，有神人就饮，赠石一斗，称种石可产美玉，后当得佳妇。杨伯庸种石田中，遂生白璧，取玉聘徐氏女为妻。其地一顷，名为玉田。
［3］爰（yuán）：于是。
［4］连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此谓杨公种石可收获价值连城的玉璧。
［5］资阴阳之淑气：受阴阳嘉气的滋养。
［6］孕天地之至精：受天地精华的孕育。
［7］蜿蜒赤埴之腴：在红壤的土膏中弯曲延伸。赤埴（zhí），红黏土。《尚书·禹贡》：“厥土赤埴坟，草木渐苞。”孔颖达传：“土黏曰埴。”腴（yú），土膏，指土地肥沃，养分充足。
［8］煌扈白虹之英：在白虹的精气中茁壮成长。煌扈（hù），壮盛貌。白虹，太阳周围白色的晕圈。英，英华，精华。
［9］惊山木之润发：谓春雷激荡树木生机勃勃。欧阳修《戏答元珍》：“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10］冒朝采之馀荣：谓光照充沛植物欣欣向荣。冒，承受。朝采，朝阳的光彩。馀荣，充沛的光照。《说文》：“馀，饶也。”
［11］百嘉：百善俱集，谓一切条件都齐备。《国语·楚语》：“天明昌作，百嘉备合。”韦昭注：“嘉，善也。”
［12］候：迎候。丰成：丰收。
［13］王公大人：本指国君重臣，也泛指达官贵人。《墨子·尚贤》：“今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
［14］方：一并，都这样。以不贪为宝：把不贪珍宝作为真宝。《国语·楚语》载：楚昭王派王孙圉出使晋，赵简子问曰：“楚之白珩犹在乎？”王孙圉答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谓不把美玉当珍宝，只把贤才当真宝。
［15］辞秦玉：不收秦地（今陕西蓝田）的美玉。陋楚珩（héng）：鄙视楚地的佩玉。珩，古代佩玉上部的横玉，形似磬或似半环。
［16］三献：指卞和三献玉璞。据《韩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曾先后献之厉王、武王。但玉人相之为石，厉王、武王以其为诳，先后刖其左右足。后又献之文王，使玉人理璞而得宝，遂命曰“和氏璧”。售：买。
［17］举：全部。贽：作为礼物赠送。老生：老书生，作者自谓。
［18］囊中之法未试：指尚未品尝过玉延的滋味。
［19］腹内之雷久鸣：因饥饿而肠鸣不止。
［20］搴（qiān）：举。石鼎：古代圆腹两耳三足的炊器。
［21］搘（zhī）：同支，支撑。豕（shǐ）腹：猪腹。彭亨：鼓胀貌。韩愈《石鼎联句》：“龙头缩菌蠢，豕腹胀彭亨。”本喻诗文中间部分庞杂冗长。此喻玉延满鼎，鼓胀如猪腹。
［22］飒（sà）：大风吹拂声，此喻水沸之声如江波松涛。
［23］白云：此喻热气蒸腾如白云满谷。原文缺此二字，据《历代赋汇》补。
［24］擅：擅美，独占美名。人间三绝：指色、香、味。
［25］笑领：犹笑纳。
［26］映：指晴光映满门窗。原文作“咉”，疑为“映”字之误。户牖（yǒu）：门窗。
［27］懒残之芋：残腐有毒之芋。据《本草纲目》：芋有青芋、紫芋、真芋、白芋、野芋等。野芋有大毒，不可食。据《宋高僧传·感通传二》：唐衡岳寺僧明瓒，性疏懒，好食残羹剩饭，因号“懒残”。李泌读书寺中，以为异人，夜往谒访。明瓒以牛粪煨芋，赠芋与李泌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后果如其言。苏轼《次韵毛滂法曹感雨》：“他年记此味，芋火对懒残。”此暗用其典，叹自己同样食芋，但仕途失意，命运不及李泌。
［28］接舆之菁：枝蔓纷披散乱的蔓菁。《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邢昺疏：“接舆，楚人，姓陆名通。昭王时政令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此以披发佯狂喻枝蔓纷披散乱，并暗含时衰政弊不能像接舆佯狂隐居之意。
［29］奇勋：奇特的功效。景（yǐng）刻：本指古代计时的刻漏，此指片刻之间。《文选》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爱客不告疲，饮宴遗景刻。”李善注：“景刻，漏也。景夜一百刻。”
［30］匕：长柄浅斗的汤勺。体轻：指飘飘欲仙。《本草纲目》：“玉延，轻身延年。”
［31］凌厉：凌空高飞。八仙：此指苏非、李尚、左吴、陈由、武被、毛同、雷被、晋昌。据葛洪《神仙传·刘安》：八人能“乘云步虚”，“浮于太清之上”。为淮南王刘安门客，引导刘安白日升天，成仙而去。始称“八公”，后称“八仙”。
［32］三彭：即三尸神。柳宗元《哭尸虫文》：“有道士言：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段成式《酉阳杂俎·玉格》：“三尸一日三朝：上尸青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脏；下尸血姑，伐人胃命。”张读《宣室志》卷一：“凡学仙者，当先绝三尸，如是则神仙可得；不然，虽苦其心无补也。”句谓在八仙引导下驱除三尸，畅游仙境。
［33］见蓬莱之夷路：眼前呈现通往仙境的平坦大道。见，同现。《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往来者，不可数焉。
［34］接阊阖之初程：通往仙境天门的大道延伸到脚下。接，接续。阊阖，神话传说中的天门。《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余。”初程，起步之处。
［35］徇（xún）华大夫：晋张景阳《七命》：冲漠公子，含华隐曜，玩世高蹈。徇华大夫遂适冲漠之所居，陈辩惑之辞。先说以至妙音曲、浩丽宴居、壮观田游、希世神兵、天下俊乘、繁肴嘉羞，公子皆曰“非吾人之所欲”。至闻“皇道焕炳，帝载缉熙”，公子“蹶然而兴”，欣然表示不再遁世。此借以喻指“耽口爽之馔，甘腊毒之味；服腐肠之药，御亡国之器”的士大夫。
［36］三生宿酲（chéng）：谓沉湎酒肉，醉生梦死。三生，佛语指前生、今生、来生。宿酲，夜里醉酒早晨神志不清。
［37］污之以蜂蜜：谓蘸着蜂蜜食玉延，有污玉延的清白。据葛洪《神仙传》卷七：仙公有奇术，“吐口中饭，尽成飞蜂满屋，或集客身，莫不震肃，但皆不螫人。良久仙公乃张口，见蜂飞还，入口成饭。”此句暗讥士大夫口食佳肴，心存伪善，玩弄仙术，玷污玉延。
［38］辱之以羊羹：谓把玉延放入肉羹烹煮，有辱玉延的清醇。据《战国策·中山策》：中山君以羊羹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逃亡，喟然而叹：“吾以一杯羊羹亡国！”此句暗讥士大夫口食佳肴，心逐名利，怨德相报，玷辱玉延。
［39］合尝逸少之炙：同聚一堂餐饮，表面上相敬如宾，但心存门第，谄媚权贵。据《世说新语·贤媛》：王羲之（字逸少）夫人郗氏谓二弟（郗愔、郗昙）曰：“王家见二谢（谢安、谢万），倾筐倒庋；见汝辈来，平平尔。汝可无烦复往。”王、谢均是豪门望族，而郗家贫孤非世族，故王家因门第观念看不起郗家。
［40］同传孝仪之鲭（zhēng）：相互轮转宴请，表面上揖让如仪，但心存傲忌，嫉贤妒能。孝仪之鲭，指“五侯鲭”。据《西京杂记》卷二：汉成帝母舅王谭、王根、王立、王商、王逢五人同时封侯，“五侯不相能，宾客不得来往。娄护丰辩，传食五侯间，各得其欢心，竞致奇膳。护乃合以为鲭（鱼和肉同烧的肉脍），世称五侯鲭。”
［41］至味：据《吕氏春秋·本味》：伊尹（原为商汤妻陪嫁奴）为商汤庖厨，足智多谋，志向远大。借“说汤以至味”陈述治国理政之“王道”，汤“设朝而见之”，委之以国政。后助汤灭夏桀，建立商朝，被尊为阿衡（宰相）。此句暗用事典，叹士大夫无致君尧舜的谋略，当政者亦不辨至味，不识贤才。
［42］乃：竟。陆沉：陆地沉没于水中，此谓埋没不为人知。聋盲：喻愚昧无知。
［43］岂皆能于我遇：谓无人能够像我这样对待玉延。
［44］或卿而或烹（pēng）：又卿又烹，非常敬重珍爱地烹煮。卿，本义为飨食，后用为敬称或昵称。
［45］三叫：犹三号，数次大声号叫，形容感慨悲愤至极。
［46］驱：疾速挥笔。蛇蚓，喻蜿蜒状的文字。纵横：直抒胸臆无拘无束。杜甫《戏为六绝句》：“凌云健笔意纵横。”
［47］吾何与大夫之迷疾：谓自己无法知晓也无力治愈士大夫的迷疾。与，作者自注“去声”，意犹“与闻”，参与并知晓内情。
［48］此玉：即玉延。
评赋文以洛阳杨公种石得玉的神异传说起笔，写玉延的种植生长。次段借食玉延可以轻身延年的功效，写煮食玉延并因此飞临蓬莱仙境。先以“王公大人不贪”一语反语相讥，以“卞和三献不售”，揭示因君主贪财轻才而致使人才埋没物失其用。“懒残”、“接舆”二典亦别有寓意，既叹仕途失意命运不及李泌，又表明虽时衰政弊也不能像接舆佯狂隐居。接着又借“蓬莱仙境”所见所闻，描绘官场的污浊和士大夫的无耻：无致君尧舜之谋略，沉湎酒肉，醉生梦死。口食佳肴，心存伪善，心逐名利，怨德相报。表面上相敬如宾，揖让如仪，但心存傲忌，谄媚权贵，嫉贤妒能。虽多暗用事典之笔法，但讽喻讥刺之意显豁犀利。结尾以“援笔三叫”，点明为“玉”鸣不平的主旨，怀才不遇之慨溢于言表。构思奇巧，体物传神，化用事典，自然无痕，是本文鲜明的特色。
（赵红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