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常
马祖常（1279－1338），字伯庸，雍古特部（维吾尔贵族）后裔。祖籍西州（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居净州天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四子王旗）。高祖习里吉思曾任金凤翔兵马判官，封赠恒州刺史，子孙遂以官为氏。曾祖月合乃随元世祖忽必烈攻宋留居开封，累官礼部尚书，故马祖常亦自称浚仪（开封）可温（也里可温）氏。父马润官至漳州路同知，移居光州（今河南潢川县）。延祐三年（1316）马祖常乡贡、会试皆第一，廷对第二，授应奉翰林文字，拜监察御史。延祐七年劾奏宰相铁木迭儿专权十罪，黜为开平府尹，退居光州。泰定元年（1324年）升任典宝少监、太子左赞善、翰林直学士、礼部尚书。天历元年（1328）参议中书省事、拜治书侍御史、江南行台中丞。元统元年（1333年）任同知徽政院事、御史中丞、枢密副使。晚年辞官，卒谥文贞。
马祖常经史皆通，在任期间曾参与修撰《英宗实录》，译润《皇国大训》《承平高略》为蒙文，编纂《列后金鉴》《千秋纪略》《松丁事稿》等，被文宗誉为”中原硕儒“。其文多制诏、碑志，存赋五篇。”专以先秦两汉为法，而自成一家之言。“崇质尚实，不薄文采。中和平正，简洁精赅。其诗以田园及酬赠为多，亦间有反映民间疾苦之作。才力富健，”圆密清丽，大篇短章无不可传者“（《元史·马祖常传》）。今存《石田文集》十五卷，《元四家集之马石田文集》据元刊本影印。
马祖常任监察御史期间，刚直不阿，”荐贤拔滞，知无不言“（《元史·马祖常传》）。时奸臣铁木迭儿为相，”恃其权宠，邀功利己。离间亲籓，诛戮大臣。贪赃枉法，蒙上罔下，蠹政害民“。延祐七年（1320）马祖常率同列劾奏其十罪，仁宗震怒，黜罢之。但不久英宗继位，铁木迭儿复相位，马祖常被降为开平县尹，后被迫退居光州。至治二年（1322）铁木迭儿死，马祖常方得以复职。仿《离骚》而作的《伤己赋》即创作于此期。
嗟余生之多忧兮，几颠踣而数穷［1］。誓缵言以自见兮［2］，力追古之高风［3］。呼天龙以驾我兮，伻天使使为期［4］。何九稼之不一获兮［5］，尚偃蹇而如兹［6］？岂剞劂之有不善兮［7］，将世德之下贤［8］？荐刍茭于宗器兮［9］，缀履綦以玑璿［10］。封敦旄以块泰岱兮［11］，谓泛滥其莫涯［12］。冠髫童以弁冕兮［13］，问礼意而莫知［14］。决大疑于淫鬼兮［15］，凭巫传以度揆［16］。顾圣言之靷兮［17］，指纲维为械意［18］。悯相通之无朋兮［19］，去一发而几希［20］。扼吾车之莫聘兮［21］，胶吾口而难辞［22］。惩前悔之不惮兮［23］，配古道其或可思［24］。一旦舍此而改图兮［25］，念后余之病我［26］。日浚恶以启湮兮［27］，患世之屏经而好权［28］。邅歧蹊之多迷兮［29］，世或谓其固然［30］。抱昌言以适与我兮［31］，俟来学以偕行［32］。辨百家之纠纷兮［33］，孰察余之衷情［34］。
乱曰［35］：我涉大波［36］，孰为航兮［37］。我载大途［38］，孰为箱兮［39］。古声喤喤［40］，金石之扬兮［41］，世无怅兮［42］。
（《石田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颠踣（bó）：倾覆，仆倒。喻人事困顿。数穷：屡次陷入困厄。
［2］缵（zuǎn）言：汇集成文，指写作。自见：自我表白。见，同现，显露。韩愈《送陈秀才彤序》：”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3］高风：高卓之风范。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高风峻节，固已无愧于四皓，然犹仰慕之，尤见其好贤尚友之情也。“句谓将效法屈原。
［4］伻（bēng）：使，让。《尚书·立政》：”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孔安国传：”乃使我周家王有华夏。“天使：天帝的使者。使为期：约定见天帝的日期。
［5］九稼不一获：此谓极尽努力而无所获。《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原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6］偃蹇（jiǎn）：困顿。《离骚》：”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7］剞（jī）劂（jué）：雕刻的刀具，喻才能。《楚辞·哀时命》：”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矩而无所施。“洪兴祖补注引应劭曰：”剞劂，刻镂刀也。言己怀德不用，若工握剞劂而无所刻镂，持方圆而无所错也。“［8］将：抑或，难道。世德：累世的功德，先世的德行。下贤：本义为屈己以尊贤。《礼记·表记》：”彰人之善而美人之功，以求下贤，是故君子虽自卑而民敬尊之。“此谓抑或是自己才能有缺陷，不能继先祖之德业，降低了祖上的贤名。
［9］荐刍茭于宗器：虔恭地进献祭品，此谓子孙奕代相继。荐，进献祭品。《周易·豫》：”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刍（chú）茭（jiāo），杀牲献祭时用的干草束。《尚书·费誓》：”峙乃刍茭，无敢不多。“《礼记·祭统》：”士执刍，宗妇执盎从。“郑玄注：”刍谓蒿也，杀牺时用荐之。“宗器，祭器。《国语·晋语》：”其宫不备其宗器。“郑玄注：”宗器，祭器也。“［10］缀履綦（qí）以玑璿（xuán）：在鞋带上装饰珠玉，此喻承继祖先遗泽。履綦，鞋带，也指履迹，喻前辈的遗泽。《汉书·外戚传·孝成班婕妤》载《自悼赋》：”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颜师古注：”言视殿上之地，则思履綦之迹也。“玑璿，亦作玑璇，珠玉，喻祖先光辉业绩。
［11］封敦旄：受帝王土地爵位之封赐。敦，玉敦，古代天子与诸侯盟会所用的礼器。《周礼·天官·玉府》：”若合诸侯，则共珠盘、玉敦。“郑玄注：”合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玉敦，歃血玉器。“旄（máo），有牛尾毛饰的符节，古代朝廷使臣及地方州郡长官持之以为符信。块泰岱：封泰山。古代帝王在平定天下和国富民安之时，登泰山筑土为坛祭天以报天之功，并封赏功臣。戴德《大戴礼·保傅》：”是以封泰山而禅梁甫（父），朝诸侯而一天下。“块，义同封，方形土坛，此用为动词。句谓祖先曾助国君平天下并受封赏。
［12］泛滥莫涯：谓祖先恩泽如大河长流传荫万代。泛滥，水漫溢横流。莫涯，无边际。
［13］冠髫（tiáo）童以弁（biàn）冕：为已届成年的男子加冠，此谓步入成年之际。髫童，髫发之童。《后汉书·伏湛传》：”髫发厉志，白首不改。“李贤注引《埤苍》曰：”髫，髦也。髫发，谓童子垂发。“加冠时要将垂发束为发髻。弁冕，此指冠礼三加之冠。古时行冠礼依次加缁布冠、皮弁、爵弁，喻示其拥有治权、兵权、祭权。
［14］问礼意而莫知：现在的困顿境况与祖先的嘱托和青年时初志相去甚远，故疑而问。冠礼由加冠、取名、致辞三大内容构成，主要目的是劝勉男子修德、励志、立功。《仪礼·士冠礼》：”始加祝曰：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再加曰：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三加曰：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15］决大疑于淫鬼：向楚巫询问以解决疑惑。决，论定，判明。淫鬼，此指楚巫，即巫阳。”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故称。《楚辞·招魂》：”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王逸注：”女曰巫。阳，其名也。“［16］凭巫传以度揆：凭借女巫的歌舞揣度神的旨意。巫传，屈原《九歌·礼魂》：”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王逸注：”芭，巫所持香草名也。巫持芭而舞讫，以后传以他人更用之。“巫为神的代言者，其言行可传递神旨。度（duó）揆（kuí），即揆度，揣度、估量。郑燮《四时田家苦乐歌》：”挟瑟灵巫传吉兆，扶藜老子持康爵。“［17］顾圣言之靷：谨记先哲的约束和引导。顾，顾念，铭记。（jī）靷（yǐn），马嚼和辔靷，比喻牵制和约束，义近”羁“。《离骚》：”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18］指纲维为械意：以法度约束心志和行为。纲维，总纲与四维，代指法度。《管子·牧民·国颂》：”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械，束缚，御心械意。
［19］悯相通之无朋：痛惜虽与屈原心意相通，但无法与之为友。《楚辞·哀时命》：”廓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20］去一发而几希：距离千钧一发危境有多远。一发，一发千钧，喻情况万分危急。几希，相差甚微，极少。《孟子·尽心上》：”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赵岐注：”几希，无几也。“《离骚》：”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21］扼吾车之莫聘：谓自己无法面君呈辞得到信任。扼（è），扼止。莫聘，不能互通往来，通问修好。
［22］胶吾口而难辞：箝口结舌使自己难以陈辞辩白。
［23］惩前悔之不惮：从不畏惧改正从前的言行过失。惩，惩改，鉴于前失而有所改变。屈原《九章·怀沙》：”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悔，过失。惮（dàn），畏惧。《论语·学而》：”过则勿惮改。“［24］配古道其或可思：希冀能够契合古贤哲之道。配，相匹。王逸《九思》：”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为变。“思，思慕，期冀。
［25］改图：改变初衷。屈原《九章·怀沙》：”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26］念后余之病我：担忧后世之人指责我有始无终。后余，后辈。病，指责。
［27］浚恶：治恶，惩恶。浚（jùn），修浚，治理。启湮：开壅疏塞。湮（yīn），壅塞，淤塞。《元史·马祖常传》：”祖常荐贤拔滞，知无不言。“［28］屏（bǐng）经：摒弃原则。屏，摈斥，摒弃。经，常规，准则。好权：喜好权宜。《公羊传·桓公十一年》：”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柳宗元《断刑论》：”经也者，常也；权也者，达经也。“［29］邅（zhān）：难行不进貌。歧蹊：歧路狭径。《楚辞·哀时命》：”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回而不能行。身既不容于浊世兮，不知进退之宜当。“［30］固然：本来如此。《离骚》：”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31］抱：持守。昌言：善言，直言。适与我：顺应我之心愿。
［32］俟（sì）：等待。来学：后生。偕行：共同前行。
［33］百家：指众人。纠纷：众说纷纭，是非难辨。
［34］察：体察，明察。《离骚》：”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35］乱：乐曲的末章，此指辞赋篇末总括要旨之文辞。
［36］涉大波：渡大江。屈原有《涉江》抒写流放后的困厄艰危。
［37］航：并船共渡。《淮南子·汜论》：”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高诱注：”舟相连为航。“［38］载大途：负重行远。《周易·大有》：”大车以载。“成玄英疏：”犹若大车以载物也。“大途，大道。
［39］箱：同乘大车。张衡《思玄赋》：”斥西施而弗御兮，絷騕裹以服箱。“《文选》李善注：”箱，大车也。“［40］古声：指古哲之言。喤（huáng）喤：亦作”锽锽“，钟鼓声洪亮和谐。《诗经·周颂·执竞》：”钟鼓喤喤，磬管将将，降福穰穰。“［41］金石之扬：如金石锵鸣传播广远。金石，钟磬类乐器。
［42］世无怅：永无怅恨。
评赋文以嗟叹仕途颠踣困厄起笔，叙说自己禀承先祖德业，夙志高远。又借乘天龙问天帝和凭灵巫决疑惑，感慨忠奸不分，蒙冤难辩。进而表明九死不改本性、路险矢志不移的信念。本赋不仅在形式上仿骚，更融入不阿权贵，不媚世俗，刚正坚毅的精神。篇幅虽短，内涵丰厚。以伤己开篇，以忆昔倒叙，以述志作结，一唱三叹。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在拟骚篇什中不失为”摹形传神“之作。
（赵红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