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恽
王恽（1227—1304），字仲谋，号秋涧，卫州汲县（今属河南汲县）人。祖、父辈世代仕金，出身世家。操行端方，好学善属文，与东鲁王博文、渤海王旭齐名，并称”三王“。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左丞相姚枢宣抚东平，辟为详议官。二年春，转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寻兼中书省左右司都事。世祖至元五年（1268）建御史台，首拜监察御史，能知无不言。九年（1272），任平阳路总管府判官，善决疑狱。后历任翰林待制、河南北道提刑按察副使、山东东西道提刑按察副使、福建闽海道提刑按察使等职。二十八年（1291）至京师，授翰林学士。成宗即位，奉旨纂修《世祖实录》。享年七十八岁，谥文定。《元史》有传。一生在多方面都颇有才干，不止词藻之工。《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秋涧集》提要称其”文章源出元好问，故其波澜意度，皆不失前人矩矱。诗篇笔力坚浑，亦能嗣响其师。论事诸作，有关时政者，尤为疏畅详明，了如指掌。“著有《秋涧先生大全集》一百卷，今存。
作赋十四篇，今存，载《秋涧集》卷一。《吊廉将军墓赋》为其中之一。
三代而下，功利之说兴［1］。人臣擅恃功能，鲜以礼让为国者［2］。观颇挟勋内忿，忸居人下，加诸彼不浅乎［3］？相如引车避嫌，有犯无校［4］。盖出天禀粹然，处之为非艰［5］。至颇闻先急一言，遽能握发数罪，受责门庭，在将臣为实难［6］。若将军者可谓不远而复得，无祗悔之义哉［7］！遂摛文以吊［8］。辞曰：
涉滹沱而北骛兮，遇常山之故城［9］。何高丘之突兀兮，郁剑气之峥嵘［10］。野人指而告予曰：此廉将军之封陵也［11］。人与骨而尘朽兮，义于粲乎日星［12］。遂陈辞而吊古兮，命仆夫以停征。呜呼休哉［13］！昔伯禹之所以圣兮，始不伐而不矜［14］。《秦誓》之所以经兮，善悔过而胥盟［15］。观战国之多士兮，依稀犹三代之英［16］。惟功利之时尚兮，天理有时而蔽明［17］。能不远而复初兮，其惟赵之廉卿［18］。方国都之中立兮，资内附而兵精［19］。颇分阃而秉钺兮，腾茂实而蜚英声［20］。梁从随而楚詟兮，燕弭伏而齐并［21］。时有以卜将军之意气兮，殆雷动而满盈［22］。遽相臣之出右兮，何发言之盈庭［23］。几肉NFDD2而食甘兮，奋两虎之必争［24］。及聆先急之一言兮，辄弭耳而服膺［25］。复顿颡而悔过兮，折节负赎罪之荆［26］。在引车而不必多兮，将臣及此所以为古今之难能也［27］。
逮汉起而帝称兮，礼饮至而策勋［28］。何诸将之失度兮，至击柱而纷纭［29］。安得将军从容为一言兮，解贩缯屠狗之棼［30］。彼臣濬之冒窒兮，加充浑之贪蒙［31］。诧吴平于帝前兮，互贪天而为己功［32］。安得将军涤易其褊薄兮，俾无成而有终［33］。嗟鄂国之列公兮，挟勋劳而凌帝宗［34］。纵私忿而无忌兮，一堕夫臣子之恭［35］。安得将军北面而同列兮，以中和之气销悍戾于未然之胸也［36］。虽哀之而不能鉴兮，文空言其奚庸［37］。繄慨慕其耿光兮，日三省乎微躬［38］。荡吾伯夷之隘兮，扩乎穆公之容［39］。希前贤而同升兮，负骥尾而竭忠［40］。虽断断而无他兮，庶几廪廪德让君子之风［41］。冲山烟而暮去，抚鸣剑兮增雄［42］。
（《秋涧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三代：指夏、商、周。
［2］鲜：少有。
［3］挟勋内忿：拥有功勋，内心却很气愤。忸（niǔ）：别扭，难受。
［4］有犯无校：有冒犯而不计较。校，通较。
［5］天禀：天性。粹然：单纯貌。非艰：不难。
［6］遽（jù）：急忙。实难：实在是很难的。
［7］祗（zhī）悔：大悔。祗，恭敬。《周易·复》：”不远复，无祗悔。元吉。“［8］摛（chī）文：撰文。摛，舒展，散布。
［9］滹（hū）沱（tuó）：河名。源于山西繁峙，穿太行山，入河北平原，经天津，会运河入海。骛：奔驰。常山：恒山，在山西浑源县东。因避宋真宗赵恒讳而改为常山。故城：旧城。
［10］突兀：孤单貌。郁：云气积聚貌。峥（zhēng）嵘（róng）：凛冽貌。
［11］野人：指村民。封陵：坟墓。封，冢。
［12］粲（cǎn）：明亮貌。
［13］仆夫：兵卒。停征：停止前进。休：停止。
［14］伯禹：夏禹。禹的父亲鲧为崇伯，故称伯禹。伐：夸耀自己的功劳。矜：自负贤能。
［15］《秦誓》：《尚书》篇名。《书序》：”秦穆公伐郑，晋襄公帅师败诸崤，还归，作《秦誓》。“经：长久。胥盟：结盟。胥，通与，相与，皆。
［16］依稀：隐约。
［17］蔽明：遮盖明亮。
［18］赵之廉卿：赵国的廉颇。
［19］资：蓄积。内附：国内的附属，指拥有。
［20］分阃（kǔn）：分管城郭之门。秉钺（yuè）：持武器。钺，兵器。茂实：盛美的业绩。
［21］詟（zhé）：惧怕。弭（mǐ）：平息。并：吞并。
［22］卜：预计。殆：几乎。
［23］遽（jù）：遂。
［24］NFDD2（wèi）：鱼臭坏。奋：振作。
［25］聆：仔细听。弭（mǐ）：平息。
［26］顿颡（sǎng）：磕头。颡，额头。折节负赎罪之荆：即廉颇负荆请罪。
［27］引车：回车。
［28］逮：及，到。策勋：记功勋于策书之上。
［29］失度：丧失原则。击柱：碰柱子。
［30］贩缯（zèng）：贩丝绸。缯，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汉初灌婴未贵时以贩缯为事。屠狗：杀狗。汉初樊哙未贵时以屠狗为事。皆见《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后因以指出身低微而成就功业者。棼（fén）：纷乱。
［31］冒窒（zhì）：覆盖，堵塞。充浑：充实，完整。贪蒙：贪婪，欺瞒。
［32］诧（chà）：吃惊。
［33］涤易：洗换。褊（biǎn）：狭隘，狭小，指性急。薄：肤浅。
［34］鄂国：鄂州，即今湖北省。凌：欺压。
［35］纵：放纵。堕：丧失。恭：谦让。
［36］北面：面朝北。悍戾：凶悍与暴戾。
［37］鉴：警戒。文：修饰。奚庸：有什么用。庸，通用。
［38］耿光：耿介光明。微躬：渺小的身躯，指自身。
［39］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孤竹君死后，不登基，逃到首阳山饿死。穆公：秦穆公（？—前621），春秋时秦国君，名任好。德公子，宣公、成公弟。公元前659—前621在位。
［40］骥：良马。竭：尽。
［41］断断：专诚守一。《尚书·泰誓》：”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伎。“孔颖达疏引王肃曰：”断断，守善之貌。无他技能，徒守善而已。“庶几：几乎。廪（lǐn）廪：有风采貌。《史记·孝文本纪》：”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42］增雄：增加英雄之气。
评这是一篇凭吊历史人物的赋，全赋由两部分组成。正文前的小序交代了作赋的原因及意图。第一部分以禹王不自矜伐、秦穆公悔过自责的历史事实为铺垫，引出廉颇是一位勇于自悔自新的先贤的论点。随后叙写廉颇一生的功业、声名以及将相争功争位、顿悟所失后折节请罪的坦诚品质，高度评价了廉颇负荆请罪的可贵精神。第二部分作者笔锋一转，用汉朝开国时狗屠缯贩击柱呼喝、争赏争封，西晋平吴后王浚、王浑褊薄争功以及鄂国列公挟勋劳、凌帝宗等失度、冒窒、贪蒙、纵放私忿、悍戾不恭等行为，来衬托廉颇的从容为公、涤易褊薄与中和气度。赋从过墓哀吊写起，终于冲山烟离丘垄而去，全篇前后照应，结构紧凑。作者撷取廉颇一生最感人肺腑的事迹——负荆请罪，联系历史上正反两方面的历史事实，赞美了廉颇阔大无私的坦荡胸襟，抨击了那些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背叛友谊甚至断绝亲情的丑恶行径，揭示了”不远而复“、”德让“、”竭忠“的主题意蕴，抒发了希踪前贤、不坠空言的高尚的人生追求。作者表面看来，是在凭吊历史人物，回忆历史事件，实际多少也渗透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他是通过廉颇的正直形象和纯洁品质来慰藉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失意和幽愤的。作者一生在官场上待的时间很长，亲眼目睹了官僚之间的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所以在拜谒廉颇墓时廉颇的事迹才引起了他的深沉感慨。
在艺术上，此赋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既有对主人公生平功德的简洁记叙，又有对主人公生平功德的准确评价，笔墨精炼，吊祭富于感情。铺叙史事，辅以议论，为了加强艺术效果，还通过排比历史上的三大事件作为反证以增强气势，突出主旨，使全文显得不仅气势雄伟而且辞意妥帖，文笔流畅，论点鲜明，是元赋叙写人物的佳作。
（单芳）
